59 懸刀
李豐整個人晃了晃,長庚面無表情地看着他跌坐在金殿王座上,理智之外忽然升起了某種殘忍的快意,然而他待自己十分苛刻,只一瞬,便不動聲色地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将那股嗜血的快意壓了回去——他知道那是烏爾骨作祟,并不是他的心。
長庚不甚誠心地開口道:“皇兄保重。”
好像背後一口一個“要宰了李豐”的人不是他一樣。
雁北王這麽一出聲,大殿上呆若木雞的文武百官立刻反應過來,紛紛緊跟着附和道:“皇上保重。”
李豐的目光緩緩地落在長庚身上——名義上,這是他唯一的弟弟,自己卻不常能注意到他,自四殿下李旻封王入朝以來,在朝堂上幾乎不怎麽出聲,也不大刻意結交朝臣,甚至也不曾借着顧昀的東風和武将們搭過話,只偶爾和幾個清寒的窮翰林們閑聊些詩書。
長庚仿佛絲沒有注意到他的目光,面不改色道:“趙将軍殉國,東海再無屏障,洋人往北一轉立刻便能直逼大沽港,事已至此,說什麽都晚了,還請皇兄摒除雜念,早做定奪。”
李豐何嘗不知道,只是心裏一團亂麻,一時說不出話來。
這時,連日來被坊間謠言折騰得灰頭土臉的王國舅觑了一眼皇帝臉色,壯着膽子進言道:“皇上,京郊只有一個北大營,周遭都是平原腹地,一馬平川,倘若在此會戰,我方兵力肯定不足。再者說,譚鴻飛謀反一事尚無定論,北大營幾乎無人統領,倘若江南群蛟都全軍覆沒,北大營就能行嗎?誰還能保護皇城平安?為今之計,不如呃”
王裹這話沒說,因為大殿上一衆武将的目光都白虹箭似的釘在了他身上。
這老東西自己屁股還沒擦幹淨,稍有點風吹草動,又膽敢撺掇皇上遷都——倘不是外憂內患,衆人恐怕将他分而食之的心都有了。
王裹灰溜溜地咽了口口水,彎着腰不敢起來。
李豐色陰晴不定,沉默了片刻,他把王國舅晾在了一邊,只道:“讓譚鴻飛官複原職,給他個戴罪立功的機會朕叫你們來是議事的,誰再說屁話,就給朕滾出去!”
皇上情急之下連市井粗話都吼出來了,整個大殿一靜,王裹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
李豐略顯暴躁地轉向兵部尚書:“ 胡愛卿,你手掌兵部,握着擊鼓令,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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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部尚書因天生長得面有菜色、面長二尺,名字“胡光”聽着又有點像“瓠瓜”,私下裏便有人叫他“瓠瓜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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瓠瓜上書聞聽李豐此言,活生生地憋出了滿臉泡,成了個苦瓜——擊鼓令名義上由兵部簽發,但兵部沒事敢随便發嗎?他就是皇上手裏的一支,也敢有想法嗎?
胡光抹了一把冷汗,底氣不足地義正言辭道:“呃皇上說得對,京畿乃我大梁國祚之托,更是萬民所向之地,怎可由着洋毛子亂闖?成何體統!咱們便是還有一兵一卒,也要死戰到底,眼下就打退堂鼓,豈不是動搖軍心?”
李豐實在不耐煩聽他車轱辘一樣的廢話,截口打斷他道:“我讓你說怎麽打!”
胡光:“”
所有人都在瞪王裹,可王裹說得對,倘若江南水軍統帥都已經殉國,東海一帶誰可為将?群蛟潰散,怎麽動兵?
萬一洋人北上,北大營和禦林軍能擋得住幾輪火炮?
從某種層面來說,王裹也算有勇氣了,起碼他說出了衆人都不敢道出的實情。
胡光頓時成了一根馊了的苦瓜,滿頭的冷汗好比流出的馊汁。
就在這時,長庚忽然出聲了。
年輕的雁北王上前道:“皇兄可願聽我一言?”
胡光一雙感激的眼睛投向長庚,長庚溫文爾雅地沖他笑了一下:“皇兄且先息怒,覆水難收,人死也不能複生,四方邊境的困境已成既定事實,争論發火都沒用,我們與其自亂陣腳,不如先想想還有什麽可以彌補的。”
他約莫是跟和尚混得時間長了,身上不帶一絲煙火氣,玉樹臨風似的殿前一,靜得沁人心脾,鼎沸的怒火也不由得跟着他平息了下來。
李豐暗暗吐出一口氣,擺擺手道:“你說。”
長庚:“眼下中原四方起火,兵馬已動,糧草卻未行,未免再出現補給周轉不靈,臣弟請皇兄開國庫,将紫流金全部下放,此其一。”
“對,你提醒朕了,”李豐轉向戶部,“立刻命人協調”
“皇兄,”長庚不徐不疾地打斷他,“臣說的是全部下放——非常時期,擊鼓令已成掣肘,将軍們爪牙上還帶着鐐铐,皇兄難道要綁着他們上戰場嗎?”
這話換成任何一個人說,都是十足的冒犯,但不知為什麽,從雁北王嘴裏說出來,就讓人生不出什麽火氣來。
方才被撂在一邊的胡光忙道:“臣附議。”
不待李豐開口,戶部那邊已經炸了鍋,戶部侍郎朗聲道:“皇上,萬萬不可,此時下放紫流金确實解燃眉之急,可臣說句不中聽的,萬一曠日持久,今天日子不過了,往後怎麽辦?寅吃卯糧嗎?”
禦林軍統領大概很想把侍郎大人的腦袋揪下來,好好控一控裏頭的水,當庭反駁道:“賊寇都已經打上門來了,諸位大人滿腦子裏居然還是精打細算的過日子,末将真是開了眼界了——皇上,燃眉之急不解,我們還談什麽‘長此以往’,萬一四境被困死,光靠我朝境內那仨瓜倆棗的紫流金礦,掘地三尺也長久不起來啊!”
胡光生怕插不上話似的,又臉紅脖子粗地跟着嚷嚷道:“臣附議!”
長庚一句話還沒說到該如何退敵,先引爆了一場大吵,他自己反而不吭聲了,耐性十足地靜立一邊,等着他們吵出分曉。
李豐腦仁都快裂開了,突然覺得自家滿朝“棟梁”全都盯着自己那一畝三分地的雞毛蒜皮,上下格局加起來不如一個碗大,倘若全都發配到禦膳房,沒準能吵吵出一桌錦繡河山一般雄渾壯闊的新菜系。
“夠了!”李豐爆喝一聲。
周遭一靜,長庚适時地接話道:“臣弟話還沒說,其二,皇兄要做好收縮兵力的準備。”
此言一出,群臣再次嘩然,天子之怒也壓不住下面的沸反盈天,有幾個老大人看起來馬上準備要去以頭觸柱了。
李豐眼角一跳,一口火氣沖到了喉嚨,勉強壓下來沒沖長庚發,他憋氣似的皺起眉,低聲警告道:“阿旻,有些話你想好了再說,列祖列宗将江山傳到朕手中,不是讓朕割地飼虎的。”
長庚面不改色道:“臣弟想請皇兄摸摸腰包,我朝現如今傾舉國之力,能撐得起多大的疆土?這并非割地飼虎,而是壯士斷腕,當斷時不可不斷,恐怕要等中毒已深、全境被洋人打得七零八落時再斷了。”
他那背論語一樣平淡的語調好像一盆冷水,毫不留情地澆到了李豐頭上。
長庚沒擡頭看皇上的臉色,兀自接道:“其三,王大人說得不錯,眼下西北有玄鐵營坐鎮,縱然損失慘重,尚且能堅持,迫在眉睫的是東海兵變,洋人一旦北上,北大營戰力堪憂,遠近援兵皆被牽制,未必來得及趕到,到時候皇兄打算怎樣?”
李豐一瞬間被他的話逼老了十歲,頹然良久,他終于開口道:“宣旨去将皇叔請來。”
長庚聽見這道旨意,眼都沒眨一下,既無歡欣、也無怨憤,仿佛一切都是應當應分,情理之中的。
祝小腳大氣也不敢出地應了一聲,正要前往,長庚卻忽然開口提醒道:“皇上,天牢提人,只派祝公公宣旨,未免兒戲。”
他已經能地不信任李豐身邊的任何內侍,包括這個名義上一直暗中幫着顧昀的人。
李豐有氣無力道:“什麽時候了,還在意這些虛禮——江愛卿,你替朕跑一趟腿。”
祝小腳邁着小碎步跟上江充,不禁遠遠地看了長庚一眼。
他是宮裏的老人了,當今大梁滿朝文武,數得上的王侯将相,沒有他不熟悉的,唯獨這個雁北王,從小被顧昀嚴絲合縫地護在侯府裏,長大後又“不務正業”地四處游歷,鮮少露面,除了混在一衆人裏上朝聽證,他甚至不怎麽單獨進宮,頂多逢年過節的時候跟着顧昀一起來請個安所有人幾乎都對他一無所知。
一無所知,意味着變數。
江充和祝小腳馬不停蹄,出了宮直奔天牢,人快到了的時候,祝小腳突然想起來,掐着嗓子道:“不對啊,江大人,侯爺要進宮面聖,穿着囚服成何體統呢?要麽我馬上叫人瞧瞧今年新做的一品侯朝服,去取一件來?”
江充正一腦子國破家亡的悲憤,陡然讓那老太監一嗓子吊回了魂,哭笑不得道:“祝公公,什麽時候了,您還惦記這些雞零狗碎,我”
他話未說,便見一人策馬而來,轉眼行至眼前,下馬施禮拜上,正是侯府的家将統領霍鄲。
霍鄲利索地一抱拳:“江大人,祝公公,小人乃是安定侯府家奴,奉我家殿下之命,給侯爺送上此物。”
說着,雙手碰上了一套朝服和盔甲。
江充心裏一動——雁北王雖然一看就是個細致人,但至于瑣碎到這種程度麽?
那位殿下在防着誰?
天牢中的顧昀正百無聊賴地拎着那肥耗子的尾巴讓他蕩秋千,察覺到背後的風向不對,他有些詫異地回過頭去,模模糊糊地看見外面闖進來三個人影,為首一人行走如風,似乎還穿着朝服。
接着,牢門門鎖大開,一股特殊的宮香鑽進了顧昀的鼻子,還沾着一點李豐身上特有的檀香氣。
顧昀眯細了眼睛,認出那膀大腰圓的胖子正是祝小腳。
如果是要提審他,斷然沒有直接把祝小腳派來的道理,李豐那種人也不可能自己打臉,朝令夕改地将他抓了又放,那麽只能是
顧昀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心道:“出什麽事了?”
江充飛快地說了句什麽,顧昀根聽不見,只囫囵個捉到了“敵襲趙”什麽的幾個詞,一頭霧水,只好茫然地裝出一副泰山崩而不動的穩重,以不變應萬變地點了點頭。
江充被他不動如山的鎮定感染,心下一時大定,滿腔忽冷忽熱的焦慮心憂落到腹中,眼淚差點下來:“大梁有侯爺這樣的梁柱,實乃萬民之幸。”
顧昀滿肚子莫名其,心想:“親娘啊,這又說什麽呢?”
表面上卻只是随手拍了拍江大人的肩,利索地吩咐道:“領路吧。”
好在這時霍鄲上前一步,将他朝服奉上的同時,從腰間解下一個酒壺:“殿下讓我帶給侯爺驅寒。”
顧昀開蓋一聞就知道是藥,頓時如蒙大赦地松了口氣,一飲而盡。
霍鄲三下五除二地幫他換了衣服,好歹收拾了一下,一行人直奔宮裏,又聾又瞎的安定侯湊合着混跡其中,頭一次這麽盼着藥效快點來。
直到他們趕到了宮牆根底下,顧昀的耳朵才針紮似的慢慢恢複知覺。
他不動聲色地沖霍鄲打了個手勢,霍鄲會意,忙上前兩步,附在他耳邊,将江充在天牢裏的話一五一十地重複了一遍。
顧昀沒來得及聽,就疼得要炸的腦袋已經“嗡”一聲斷了弦,眼前幾乎炸出了一片金花亂蹦,腳步倉皇中一個踉跄,霍鄲一把扶住他的胳膊:“大帥!”
江充吓了一跳,不知道剛才還鎮定得沒有人樣的安定侯突然犯什麽病了,見顧昀臉色難看得像個死人,忙緊張地問道:“侯爺,怎麽了?”
“玄鐵營折損過半”“北疆大關接連失守”“趙将軍殉國”“西南辎重處炸了”那三言兩語化成了一簇致命的刀片,打着旋地紮進了顧昀的四肢百骸裏,他胸口一陣尖銳的刺痛,喉頭湧上一股腥甜。
他額角青筋微露,冷汗順着鬓角往下淌,眼竟然有些渙散,江充雖然知道即便是身在天牢,也沒人敢對安定侯動刑,還是給吓得不輕:“侯爺怎麽了?可要下官叫個步辇來?禦醫呢?”
顧昀的身體微微晃了一下。
江充:“如今大梁安危系在侯爺一肩之上,您可萬萬不能有什麽閃失!”
這句話仿佛驚雷似的劃過顧昀耳畔,他行将飛散四方的三魂七魄狠狠地一震,刻骨銘心地聚攏回那根通天徹地的脊梁骨裏,顧昀一閉眼,強行将一口血咽了回去。
一頓之後,他在江充膽戰心驚的注視下,若無其事地啞聲笑道:“幾天沒見日頭,有點頭疼——不礙事,老毛病。”
說着,顧昀低頭微微整了一下身上的輕甲,從霍鄲手中将自己的胳膊抽出來,将一直窩在他手裏的灰毛耗子丢過去,叮囑道:“這是我過命的鼠兄弟,給它找點吃的,別餓死了。”
霍鄲:“”
顧昀說,轉身提步往宮裏走去。
此時金銮大殿中,長庚那三言兩語引發了一場七嘴八舌的混戰,當祝小腳高亢尖銳的聲音高叫出“安定侯入宮觐見”的時候,所有人都啞火了,大殿上一時出現了死一般的寂靜。
顧昀一擡頭便對上了長庚的眼睛,兩人的目光一觸即分,他已經看見長庚眼睛裏千言萬語難以描述其一的風起雲湧。
随即顧昀旁若無人地上前見禮,寵辱不驚的模樣仿佛他不是從天牢來的,而是剛在侯府睡了個懶覺。
李豐立刻宣布散朝,将吵架的嘴炮和飯桶們一起趕了出去,只留了顧昀、長庚和一幹将領連夜商讨整頓京城防務。
在家反省的奉函公不得不再次出山,整個靈樞院裏燈火通明,加班加點地整理京城現存戰備。
整整一天一宿,直到又過了一個四更天,天邊已經露出了魚肚白,熬黑了眼圈的李豐才放他們回去。
臨走,李豐單獨叫住了顧昀。
大殿內,左右皆被屏退,只有一君一臣面面相觑,李豐沉默了好久,直到宮燈感覺到陽光,自己跳滅了,“咔噠”一聲,李豐才回過來,色複雜地看了顧昀一眼,含混地說道:“委屈皇叔了。”
顧昀一肚子已經念叨熟了的場面話,不用過腦子就能脫口而出。
什麽“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死于社稷談何委屈”之類的鬼話已經嚴絲合縫地串聯在了他的油嘴滑舌之下。
可是突然間,他的舌頭仿佛澀住了,努力了幾次都說不出來,只好對隆安皇帝笑了一下。
笑容說不出的僵硬,顯得有點尴尬。
兩人一時間實在無話好說,李豐嘆了口氣,揮揮手。
顧昀低眉斂目,告退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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