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無人
半個時辰後,沈易推說晚上有事,還要去一趟北大營,不在家裏吃,剩下沈老爺子一個老纨绔,整日裏除了念經就是遛鳥,前朝後宮一問三不知,也不便留自家兄弟的孤兒寡母用飯,三夫人母子便告辭離開了。
那母子倆剛走到門口,便聽沈府那門似的八哥又發話了,此扁毛大仙目送着三夫人那一頂小轎,張牙舞爪地撲騰着翅膀道:“婊子遛賴皮狗,癞皮狗。”
沈輝的臉色當場黑了,捏着鼻子送客的沈易低頭蹭了蹭鼻子,掩住嘴角一點笑意。
他原覺得這鳥嘴裏不幹不淨又煩人,改天應該給揪下來拔毛炖了,沒料到外敵當前竟也能沖鋒陷陣一二,頓時十分寬慰,決定改天給它老人家弄點好米泡酒下飯。
不過面上,沈易還是解釋道:“這畜生整日在門口挂着,人來人往誰見了都逗,學了一口市井粗話,堂弟別給跟畜生一般見識。”
沈輝是個被酒色掏空的敗家子,不敢在西南提督面前紮炸刺,只好牙疼似的笑了一下,落荒而逃。
沈易目送這母子走遠,面色才沉了下來,他在門口了片刻,伸手摸了一把八哥鳥的尾巴,自語道:“單是聽說過窮人家吃不起飯賣兒鬻女,見識過跑到将軍府裏來買将軍的嗎?”
八哥敵我不分,扭頭給了他一口,啐道:“呸,蠢畜生!訛得你褲裆別不上針腳!”
沈易:“”
還是炖了吧。
他自嘲一笑,往回走去,正看見沈老爺子一襲仙風道骨的模樣,拎着拐杖遠遠沖他招手:“季平過來,我有幾句話同你說。”
沈易方才外人在不好意思發作,此時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大步走過去,對沈老爺子道:“呂家是出貴妃的門第,我娶不起,要娶你自己娶——別扯什麽三叔恩情,就算挾恩圖報也沒有直接讓人以身相許的。”
沈老爺子沉默片刻,慢吞吞地說道:“你自小貓嫌狗不待見,為父也未料到你有一天竟還能待價而沽,實在與有榮焉。”
“”沈易噎了片刻,怒道,“您老人家什麽都不懂,消停點遛鳥去吧,少管我的事!”
“我雖然老得快要喘不動氣了,但外面的事也還多少知道一點,”沈老爺子不溫不火地說道,“我朝自武皇帝開始,尤其忌憚文武官員私相授受,手上有兵權的大将,娶公主的事我聽說過,娶這些名門望族的閨秀卻少有發生。別說是你,就是當年顧帥不也是才訂了婚,尚未來得及過門,就死了新娘子麽?”
他老人家說話跟唱戲似的,還拖着長音,拖得沈易眼皮一跳,總覺得那長腔短調裏內蘊頗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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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老爺子不理會他,搖頭晃腦地嘆道:“自京城圍困,皇上被迫還玄鐵虎符與顧帥,當今天下,便有那麽些人,越來越不将天子放在眼裏了。”
怎麽還扯到顧昀了?
沈易半晌沒回過味來,細細思量了良久,他才咂摸出了一點意思——自西洋人圍城以來,李豐先是被迫将軍權交還顧昀,随後又被洋人一把火燒了京西景華園并數代皇家私藏的紫流金乃至于如今四境之困未解,隆安皇帝的無力之處正一點一點地往外滲透,想來李豐自己也知道,否則以他那狗脾氣,怎會主動和顧昀修複尴尬的關系?
沈老爺子裝弄鬼地念叨道:“我昨日觀星,見貪狼奪紫薇光,四方星塵黯淡,人心惶惶如野草,而鹿已下中原,恐亂世将始”
沈易:“爹,昨兒晚上不是陰天嗎?”
“無知豎子,”沈老爺子看也不看他,“我且問你,如今禦林軍的殿帥姓甚名誰?”
沈易愣了片刻——禦林軍中多少爺,然而按着慣例,雖然他們也熬資歷、拼家世,但最高統領一般都是從北大營調來、身懷軍功之人。
然而此番京城被圍時,半數以上的禦林軍精英與前統領韓骐在京西殉國,其“娘家”北大營也近乎全軍覆沒,京畿守衛損傷慘重,實在是人才凋敝。禦林軍中剩下的大部分是當年韓骐看不上,留在皇城根底下湊數的少爺兵,經此一役,這些少爺都算是有了軍功,位置也跟着水漲船高,最高統帥頭一次未竟經北大營錘煉——乃是當年在韓骐手下一參将,名叫劉崇山,是呂常長嫂的親弟弟。
沈易在心裏琢磨了半天,才算将這盤根錯節的關系捋清楚,心裏一涼,緊走兩步,壓下聲氣對沈老爺子道:“爹,姜還是老的辣,要不您給指點指點,顧帥與雁王前腳剛走,呂家就整這一出,是怎麽想的?”
沈老爺子用花梨木拐杖敲打着地面,哼哼唧唧到道:“我就知道遛鳥,什麽都不懂,你不是翅膀硬了麽?要什麽指點!”
沈易每天被顧昀欺壓,早已經養出了一副能屈能伸的大丈夫性情,風涼話灌進耳朵也當沒聽見,他眉頭緊鎖片刻,壓低聲音問道:“莫非一個小小侍郎,還敢”
“小小侍郎?”沈老爺子擡頭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大将軍,方家半朝座師,呂家姻親傾野,捏死你一個在窮鄉僻壤的地方領兵的鄉下丘八易如反掌,你信不信?”
沈易:“我不信,自古那麽多提不起來的阿鬥皇帝,也沒見誰一天到晚淨想造反——這等有違綱常之事”
“綱常?雁王都下江南了,呂家必是攤上大事了,再綱常就等着滿門抄斬了!當今是阿鬥嗎?肯受誰欺壓制約嗎?”沈老爺子說着,用拐杖狠狠地抽了沈易的左腿一下,“往這邊走,是死路一條!”
沈易能地往右邊側了下身躲過,沈老爺子又掄起拐杖,結結實實地從另一邊削上了他的右腿:“往這邊走,只要敢想敢做,扒開一線生機以後,能位極人臣,你邁哪條腿?”
沈易狠狠地皺起眉:“他們想利用雁王”
這一想未免有些心驚膽戰,禦林軍素來是皇上心腹,倘若心腹反了,沒有防備的情況下,非傳召不可入京的北大營來不及救。
而一旦雁王妥協,真的猝不及防被他們推上皇位,顧昀會在怎麽樣?
他會因為一己私情而縱容這些竊國之人嗎?依照沈易對他的了解,顧昀斷然是不會的。
可是外敵虎視眈眈,半壁江山淪陷未歸,倘若李豐死了,顧昀會在這種節骨眼上對雁王興兵動武,還政于八歲太子嗎?
沈易發現自己不敢打這個包票。
只是無論顧昀如何選,這樣一來,別管是父子恩,朋友義,還是難與外人道的兒女私情,大概都走到頭了。
沈易心思急轉不,他能想到,難道雁王想不到?只要他真把顧昀看那麽重,雁王就萬萬不會
沈老爺子截口打斷他道:“這麽着,你修書一封,想個說得過去的穩妥理由,親自上呂家的門,将這門親事推拖一下。”
沈易愕然道:“推就推了,拖什麽?再者又不是退婚,我還親自上門做什麽?”
沈老爺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低哼了一聲,不搭理沈易了。
片刻後,沈易臉上愕然之色稍退,臉上浮現出震驚來——他爹的意思,居然是讓他左右逢源,不在這個節骨眼上得罪呂家!
沈易忍不住提高了聲音:“爹,我除了在邊境戰場上對敵之外,沒對別人幹過這麽兩面三刀的事,想娶哪家的姑娘就出門找人說媒下聘,不想娶就推,犯不上在這事上虛以委蛇,那我成什麽人了?你真覺得一群烏合之衆,能拿得下雁王?”
沈老爺子停下來,背對沈易道:“自雁王入朝掌軍機處以來,先是解國庫之缺,再是押送軍需之物,一手将玄鐵營推到西域老窩,安四方、拒胡虜,何等功業——你知道他心裏是怎麽想的?”
沈易怒道:“雁王何曾結黨營私、妄蓄大志過,他只不過想還一個天下太平,再攜攜歸、歸隐退朝罷了。他年紀輕輕,鞠躬盡瘁容易嗎?身後還跟着你們這一群妄自揣測的老糊塗,你簡直簡直是不可理喻!”
“踩你尾巴了?”沈老爺子嗤笑一聲,“以雁王今時今日所為功業,他還用得着結黨?有的是人願意追随他!知道什麽叫做‘三人成虎’嗎?第一人是借着烽火票與吏治新政上位的朝中新貴,第二人是真想要平定江山,為國為民做點事的——還有第三人,‘第三人’就是他得罪過的那些人,前兩者恨不能他黃袍加身,後者則恨不能将他架在火上烤,這‘三人’從根上是一樣的!前兩種人願意推他上位,後一種願意推波助瀾,看他陰謀敗露以謀反罪論處!除了謀反大罪,誰動得了親王?”
沈易嘴唇動了動,說不出話來。
沈老爺子:“你可知什麽叫做‘逼上梁山’?你可知什麽叫做‘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人心不如水,平地起波瀾,有那成虎的三人,你說将來——将來皇上能容他功成身退嗎?究竟是誰糊塗!”
沈易一時間如堕冰霜,僵立片刻,終于面色鐵青,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
沈老爺子爆喝道:“你幹什麽去!”
沈易頭也不回道:“做該做的!遛你的鳥去吧!”
滿京華,都是睡不着的人。
此時,顧昀等人方才秘密抵達江北前線,一路風馳電掣,十分痛快,誰知行百裏者半九十,臨到快要降落的時候,出了點問題——他們來得不巧,趕上了一場驚天動地的大雷雨,這空中戰車為了兼顧速度和耗油量,不可能太沉,萬裏無雲的時候一日千裏,威風得不行,遇到風雨可算是歇了菜了,大雕成了個禿毛鹌鹑。
整條大雕被高空處獵獵的風卷得東倒西歪,其他人尚且能忍,葛晨這位至關重要的老靈樞先倒下了,暈得爬都爬不起來,雁王想以針灸之術暫緩他的症狀,誰知一針剛紮進去,大雕驟然傾斜,若不是顧昀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葛晨的領子,他差點就撞在床腳——那剛入穴位的針可就直接楔進去了。
衆人在氣如游絲的葛靈樞指導下,一幫親兵只好修改既定方向,繞開這片陰雨地方,在原地轉得五迷三道。
顧昀手中的千裏眼被天地一灰的大雨遮得什麽都看不清,只好憑着感覺指揮道:“往下落一點,落一點!”
又一道驚雷劈下來,幾乎和大雕擦身而過,狂風中大雕瑟瑟發抖,顫出了行将就木地尖叫,整個往一側翻去,顧昀一個不妨踉跄了一步,正好栽進長庚懷裏,長庚順勢摟住他,一手抓住雕上的欄杆,一手緊緊地抱着顧昀,臉上沾滿了江南雨水的濕氣。
徐令在旁邊緊緊地扒住一條桅杆,這輩子再也不想上天了,哆哆嗦嗦地問道:“侯爺,咱們還能活着去查那幫貪官污吏嗎?”
“沒事,”顧昀不以為意地笑道,“徐大人放心,誰還沒從玄鷹上摔過幾次,不用慌,我在這,保證誰也摔不死。”
徐令:“”
凄風苦雨中,親兵吼道:“往前往前!大帥,看見陸地了!”
徐令深吸了一口氣,尚且沒來得及念阿彌陀佛,就聽另一個親衛吼道:“大帥,葛靈樞說右翼可能有問題,咱們翻得角度太大了!”
顧昀:“什”
“麽”字尚未出口,他便覺得頸側一片溫熱,居然是長庚趁着所有人都在聲嘶力竭地跟着艘大雕較勁無暇他顧時,偷偷舔了顧昀的頸子一下。
一片噪音中,長庚在他耳畔低聲道:“要是能這麽殉情也不錯,是不是?”
顧昀:“”
雁親王泰山崩于前不動,眼下這種情況,居然還有心情幹這種事,顧昀也算服了他了,忽然覺得奉函公說得有道理——殿下是天生不知道什麽叫着急嗎?
親衛吼道:“要落地了,扶好小心!”
顧昀只覺得眼前一黑,大雕往一側倒着,歪着脖子一個猛子便紮進了地下,雕上的人差點被甩出去,長庚抱着顧昀滾了三圈,撞到一根桅杆上方才停住,只聽“喀嚓”一聲,顧昀一把拎住長庚的領子,将他往旁邊一拽,随後那桅杆直地倒了下來,險險地與他們倆擦肩而過。
散落四處的親兵們集體吓了一跳,紛紛叫出了聲,直到這時,顧昀才發現他與長庚手腳相纏,看起來十足的暧昧,當着外人面,他忙欲蓋彌彰地幹咳一聲,爬了起來,打量起周遭。
此時正值深夜,大雕落處是一片撂荒的田地,一眼望不到邊,四下安靜得不像話,村落房舍、雞鳴狗吠全無,只偶爾幾聲夏蟲幽靜的叫聲——
顧昀心裏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這是哪?”
一個親衛踉踉跄跄地上前,氣還沒喘勻:“大帥,我們一不留,好像已經過江了。”
還沒爬起來的徐大人聽說,一趔趄又摔了下去。
他們居然一個猛子紮到了敵陣!
長庚扭頭沖顧昀笑道:“大帥,飛過頭了。”
顧昀有些尴尬地蹭了蹭鼻子:“這麽大動靜,一會別再把西洋兵招來——去問問小葛,你這不靠譜的破雕怎麽處理?”
兩個親衛動手将差點去見先帝的葛晨刨出來,葛晨四肢并用地撲棱開旁人:“嘔”
“先別吐,”顧昀拎起葛晨的領子不讓他低頭,強人所難道,“先告訴我這玩意能拆嗎?”
葛晨:“”
聽聞沈将軍一年之中總有三百多天想掐死安定侯,在這一瞬間,葛晨理解他了。
不到半柱香的時間,安定侯身邊的親衛就按着葛靈樞的指引,三下五除二地一陣叮铛亂砸,把大雕的動力系統拆卸下來了,拆成四塊,由四個人分頭背起來,剩下一堆沒用的廢銅爛鐵,顧昀往大雕上的炮筒裏兌了一點紫流金,摸出火折子:“我數一二三,快跑。”
徐令一頭霧水,只見雁王打了個手勢,兩個親衛一左一右地架起他,一行人往逆風的地方飛奔而去。
随後“轟”一聲巨響,巨大的煙火快把陰雨連綿的天也炸碎了,喝着半空中一聲悶雷,大地都在簌簌發抖。
顧昀把殘骸炸了個灰飛煙滅!
徐令驀然變色道:“侯爺,招來敵軍怎麽辦?”
“廢話,招不來敵軍咱們怎麽回去?”顧昀光棍地說道,“橫不能游過江吧?徐大人,跟着我沒事。”
徐大人再也不敢相信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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