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北方

一夜之間,風雲突變。

榮寵兩朝的國舅王裹下獄,宮中內侍與他有牽連的很多,挨個給揪出來審,九重宮闕裏人心惶惶,拔出蘿蔔帶出泥地審出了一堆有的沒的,玄鐵營的舊案也不可避免地被翻出來,樹倒猢狲散,滿朝都忙着和王家撇清關系,唯恐沾上一點跟着連坐。

而惡意搗亂的蠻族使節被秘密扣留,北大營輪班巡邏,嚴陣以待。

可是此事的最終結果連方欽都沒料到——

他視為眼中釘的雁親王居然辭了官職,而隆安皇帝還準了!

方欽活到這把年紀,頭一次知道什麽叫做“世事難料”,當他處心積慮想對付雁親王的時候,人家好好的,自己卻差點搭進去,這回他全是無心插柳,急着和王裹撇清關系,不惜在了政敵一邊結果竟陰差陽錯地如了願!

難怪古人說“帝王心術,鬼不言”。

那天夜裏下了好大一場雪,侯府的梅花上結了一層晶瑩透明的霜,将顏色都凝在其中,好不俊秀。

歸人的馬車停在門口,八字開的侯門上汽燈被雪,依然盡忠職守地落下一小片明光,守門的鐵傀儡一聲長嘆後“嘎吱嘎吱”地轉過身去,蒸汽悄然飄散,府門大開。

顧昀跳下車,沖霍鄲擺擺手,自己掀開車簾道:“手給我。”

長庚拿銀刀劃出來的傷口看着慘,其實并未傷筋動骨,就算陳輕絮不管他,以烏爾骨的體質也很快會結痂,早就狗屁事也沒有了。

不過面對顧昀,他沒事也會找事。

長庚裝模作樣地攀住顧昀的胳膊下車,順勢沒骨頭一般地撲上去,扒着顧昀肩膀手臂不放,那手勁大得甩都甩不下去,也不知什麽性質的傷能讓人功力如此大進。

顧昀知道他裝蒜,也知道他确實是受了委屈,沒忍心苛責,只是伸手在長庚後背上輕輕掴了一下,便攏過披風将人卷進來,三步并兩步地進門去了。

兩人裹着寒風進屋,将挂在窗口小籠裏的鳥給凍醒了。

那鳥好夢正酣,被冷風吹得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哆嗦,頗有起床氣,張口便罵道:“混賬,凍死爹了嘎嘎嘎吉祥如意!花好月圓!財源滾滾!心想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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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昀:“”

他和這鳥面面相觑了好一會,終于,那鳥羞愧地擡起一邊的翅膀,遮住了自己臉,仿佛也知道自己如今這奴顏婢膝的形象不光彩,沒臉見人了。

長庚在一邊悶笑起來,顧大将軍算是服了。

“臉都凍紅了,”顧昀在長庚下巴上摸了一把,“挨了一刀還沒了官職就那麽高興,嗯?快換衣服去。”

“無官一身輕。”長庚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轉身去換了一身幹爽的衣服,然後坐在窗邊,把那鳥抓過來捏在手心裏順毛,鳥被他撫摸得瑟瑟發抖,吓的快死過去了,“哎,子熹,我如果真是胡格爾生的,那爹又是誰?”

顧昀:“別胡思亂想。”

長庚若無其事地笑道:“那個人肯定不是蠻人,否則當時就跟她一起走了,但又一定和蠻女關系匪淺,很可能參與策劃了蠻妃潛逃一事,之後接管了蠻人在京城和宮禁裏的勢力直到京城被圍困的時候才露出馬腳來。”

他說的人是了癡大師,和沈易最早的猜測一樣。

當年被他親手射死的。

顧昀不怎麽在意地點評道:“你說東瀛人?東瀛人長不了你這麽高,不過将來你要真長成那烏鴉嘴老和尚的醜樣子,我就不要你了。”

長庚無聲地笑了起來。

顧昀:“我去叫人熬點姜湯,別着涼。”

長庚聞言一躍而起,一把将鳥塞回籠子裏,回手扯過一張大黑布蓋上,不懷好意道:“驅寒不一定要喝那東西,我來!”

此時,剛被審過一輪的蠻人時節被押入裏三層外三層的天牢。

被推進暗無天日之地的蠻族使者回了一次頭,正好和馬背上的沈易對視了一眼,那目光讓沈易心裏一緊。

蠻族使節沖他詭異地笑了一下,哼起了小調:“最潔淨的精靈,天風也要親吻她的裙角”

他們久居草原,個個都有一副嘹亮曠遠的好嗓子,那男聲略顯低沉,回蕩在風雪中,別有一種野狼末路的悲壯傷懷,人走歌聲猶在逡巡。

沈易皺着眉聽了片刻,聽到了一股随着年光而來的變遷味道。

紫流金安靜地燃燒在天牢附近巡邏的幾部重甲的金匣子裏,從外面能看見一點紫色的光暈,蒸汽飄在冰天雪地裏,轉眼寥寥散盡,草原、飛馬、原始的刀槍劍戟與吹箭長矛,都一并褪了色,凝固在重甲那鐵傀儡一般玄黑厚重的背影裏。

沈易突然間有種感覺,像是一個時代就在他眼前走到了尾聲。

不過他只感慨了一小會,很快回過來,打起十二分的精——如果顧昀的推測是對的,那麽十八部落內部很可能已經有了分歧,這種戰機決不能錯過,北方很可能立刻要起戰事。

就在沈易在天牢外轉了一圈,準備走人的時候,突然一道白影從不遠處閃過,快得讓人覺得是自己眼花了。倘若不是沈易多年在戰場上磨砺出的敏銳直覺,他幾乎察覺不到。

沈易沖附近幾個無知無覺的衛兵打了個手勢,率先拎起自己的割風刃進了天牢。他越走越心驚,那地上居然連一個腳印都沒有,空曠的天牢裏靜悄悄的,而兩個看大門的牢頭一坐一,木然不動,仔細一看,居然已經悄無聲息地暈過去了。

突然,沈易腦後突然傳來一陣微風,他能地往前一撲,伸手抽出了後背割風刃,往後一揮——揮了個空。

耳邊“叮”一聲輕響,割風刃碰到了某種特別輕的東西,沈易頭也不回地往前撲去,到了角落裏往上一蹿,雙腳在牆上借力,整個人翻轉過來,一把帶住了潛入人的衣角,他順勢往下一拉,那人臉上的面紗猝不及防地被拽了下來,居然是陳輕絮。

沈易:“”

他基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落地的,傻乎乎地張開嘴,差點把自己的腳給崴了。

下一刻,一側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是北大營的衛兵們跟了進來,沈易回過來,飛快地沖陳輕絮搖搖頭,将她往背光的角落裏一推,繼而若無其事地收起割風刃,轉身踱了出去。

衛兵:“沈将軍,怎麽了?”

沈易淡淡地說道:“沒什麽,我一時看錯了,那蠻人手段詭谲,告訴兄弟們都警醒一點。”

衆衛兵不疑有他,迅速編成幾隊,各自散去其他地方巡邏。

沈易在原地鎮定地了片刻,連着深吸了幾口氣,心快要跳出來。

好半晌,他悄悄将手上第二茬冷汗抹去,轉向陳輕絮的藏身之處:“陳姑娘怎麽會在這?”

陳輕絮是來見蠻族使節的,一點烏爾骨的線索她都不想放過,來之前跟長庚打過了招呼,長庚想讓她托軍中人幫忙,但是陳輕絮自己考慮了一下,認為自己不打算劫囚,只是趁夜混進天牢轉一圈,問題應該不大,烏爾骨的事還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她實在沒料到自己會被逮住,還是被認識的人逮住,當下有幾分尴尬地拱手道:“多謝将軍手下留情,我來天牢是想跟蠻族使節确定幾件事——沈将軍可以看這個。”

說着,她從懷中取出長庚的一封手書,上面蓋了顧昀的私印,這是雁王借顧昀之勢開給她的後門,陳輕絮一開始沒打算走,此時才暗自慶幸,還好有這麽個東西,不然真要說不清楚了。

那封信她一直放在懷中,還帶着一點餘溫,沈易接過去的時候手都在哆嗦,做夢似的看了一遍,那可真是字字都如過眼雲煙,一個墨點都能進入他燒糊的腦子。

沈易在窄小的耳室中和陳輕絮共處一室,愣是不敢擡頭看人。

陳輕絮見他半晌不言語,便提醒道:“上面有顧侯爺的私印。”

沈易如夢方醒:“啊哦,是,那你小心點,唔請進。”

陳輕絮松了口氣,往天牢裏走去,走了幾步,發現沈易并未跟上,便又道:“将軍若是不放心,可以一起過來。”

沈易惜字如金地一點頭:“嗯,打擾。”

說,他就只是默默地跟在離陳輕絮五步遠的地方,大氣也不出,比沒有生命的鐵傀儡還消停。天牢裏黑黢黢的,陳輕絮也看不見沈易臉紅成猴屁股的衰樣,心裏還在詫異——不都說物以類聚麽?怎麽安定侯身邊還有這麽正經古板的人?

兩人相對無話地一路走到了蠻族使節的單間前,沈易終于開了尊口,數着字數說道:“此人名哧庫猶,是狼王加萊的心腹。”

他詐屍似的突然出聲,陳輕絮吓了一跳,指尖頓時銀光一閃,險些把兇器拿出來。沈易當然看見了,懊惱地閉了嘴,更不敢吭聲了。

這時,還是敵人解救了快要順着天牢的牆縫鑽進去的沈将軍,那單間裏的哧庫猶聽見他的介紹,悠悠地接了話:“別人都道我是狼王身邊的叛徒,這位将軍倒是慧眼如炬。”

沈易一對上他,嘴皮子就利索多了:“叛徒?這麽說貴部二王子篡位的傳言是真的?”

哧庫猶搖搖頭,到了這步田地,也沒什麽好隐瞞的,坦然道:“二王子不過是個孩子,還沒到長出野心的年紀,不過十八部落狼旗下三位王子,世子已經被他們關起來,三王子哈哈,是個衣食住行都要人伺候的傻子,也就只有二王子能湊合着給他們當這個傀儡而已。”

沈易敏銳地捕捉到了“他們”兩個字,他那些心眼只要不在陳姑娘身上,就能轉得飛快,當即反應過來——北方蠻族名叫“十八部落聯盟”,來就不是一體,想做群狼之王,除了讓所有人都吃飽穿暖外,還得長着能咬斷別人脖子的利齒。

沈易眯了眯眼,試探道:“怎麽?狼王居然能容忍?”

哧庫猶冷笑一聲:“天大的英雄也終究有老的一天,否則怎麽輪得到野狗出頭?”

沈易聽出來了,加萊熒惑不是受傷就是生病,恐怕已經失去了十八部落的控制權。

他将腰間割風刃放下來,刀尖隔着鞘,拎在他手上剛好能拄在地上,哧庫猶瞳孔微微一縮——玄鐵營永遠是籠罩在十八部落三代頭上的陰影。

沈易拿着他那翰林的文雅腔調說道:“貴部狼王性情多有偏激,這些年大動幹戈,想必族人們也沒有幾天好日子過,如今我西北有重兵把守,狼王手上的勇士未必還有一戰之心與一戰之力,恕我愚鈍,為何貴使要千方百計地混入使節團中破壞和談?豈不是連累三王子一個無辜的孩子?”

哧庫猶平心靜氣地看了他一眼:“将軍說得有理,十八部落聯盟裏那些人恐怕也都是這麽想的,但這并非我王心願。我曾向長生天發誓忠于我王,即便背負背信叛徒之名,也要替我王成他的心願。”

沈易:“請指教。”

“猛獸就是要有猛獸的樣子,倘若十八部落将來落到那些搖尾乞憐的人手上,從此被大梁訓成一只挖紫流金的狗,還不如讓他們就此覆滅,死在奮武戰鬥的路上。”哧庫猶看着沈易道,“黑烏鴉的将軍,我問你,你是願意被可悲地活着,還是死在烈火裏。”

這哧庫猶說話跟混蛋一樣,陳輕絮以為沈易不屑理會,不料沈易聽問,居然真的一板一眼地回道:“我自己比較願意死在烈火裏,但也知道‘蝼蟻尚且偷生’的道理,從軍戍邊者,保護那些更願意活着的人是理所當然,我并不認為漁樵耕讀的平靜日子哪裏可悲——倘若族人真得活得很可悲,那也是持利器的上位之人的過錯。”

沈易說,感覺自己大致已經得到了一些信息,便退後一步,彬彬有禮地對陳輕絮做了個“請”的手勢:“雁王托這位姑娘問你句話,我們倆就閑言少敘吧。”

哧庫猶聽見“雁王”兩個字的時候,表情變了一下,似乎有些古怪,又仿佛是感慨,不等陳輕絮開口,他便率先道:“你是為了烏爾骨而來的嗎?”

陳輕絮來時,長庚讓她帶給哧庫猶一句話,“交出蠻族巫毒之秘,給你想要的”,之前陳輕絮沒明白這話是什麽意思,此時旁聽了哧庫猶和沈将軍雞同鴨講一般的對話,總算摸到了一點門路,便将這話說了出來。

哧庫猶聽,臉上罕見地帶了一點深思,而後态度十分端正地回答道:“關于烏爾骨,我只知道怎麽激發和怎麽控制,至于如何煉制,那只有首領和女才知道,是不傳之秘,恕我不能承諾。”

陳輕絮:“那解法呢?”

哧庫猶聽了愕然地一愣:“你說什麽?解法?”

他嘆了口氣,撇嘴道:“中原女人,烏爾骨不是你們中原人那些蹩腳的毒藥,一口吃不死,咽了解藥還能活——煉成的烏爾骨就是烏爾骨,他已經脫胎換骨、不再是人了,你想把他打回原形,就好比要把生出來的狗崽子塞回娘肚子裏,讓它重新生只兔子出來,那是不可能的。”

陳輕絮沒那麽好蒙:“所謂‘脫胎換骨’,騙騙外行人也就算了,貴使要真有誠意,最好不要用這種鬼話糊弄我。”

哧庫猶眼珠微微一轉,狡黠地笑道:“那麽真是不巧,我就是個‘外行人’——最後的女胡格爾也已經死了快十年,當年十八部落破落時,女禁術留給了我王,三王子就是他親手鍛造的烏爾骨雖然受宿主資質限制,這個烏爾骨并不整,但如果你們想要烏爾骨的秘密,可以去找他——只要你們的黑烏鴉能殺囚困狼王的野狗。”

這蠻使詭計多端,挑事引戰之心昭昭,但好歹确定了一件事——如果三王子真的是烏爾骨,加萊熒惑那裏真有整的女禁術,這是個方向。

陳輕絮不再廢話,掉頭就走,第二天就留書離開了京城。

沈易都快瘋了,恨不能立刻插上翅膀飛到北方前線去,天天跑去騷擾顧昀,顧昀不堪其煩,兩天往宮裏跑了三趟。

終于,在年初三這天,李豐松了口,令顧昀暗中前往北方前線,謹慎行事,探查十八部落動向,不可貿然動兵。

雁王不便随行前線,一路把人送到北大營之外,心裏無端升起了一絲無來由的焦躁。

他轉頭往層層宮闕的方向看了一眼,低聲吩咐車夫道:“去望南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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