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狂奔

隆安九年,加萊熒惑死了,世子繼位,代表十八部落正式宣布歸降,新狼王受封王爵,三跪九叩接了旨,整個十八部落地廣人稀的大草原并入大梁最北部的朔北省,歸降貴族一概受朔北督節制。

至此,十八部落不再向朝廷納歲貢,統一歸入普通稅收中,那茫茫千裏的紫流金田由朝廷專門成立機構,負責開采運送。

大梁舉國歡慶。

沈易暫時留下交接,顧昀要回京複命,曹娘子跟他一起,陳輕絮剛剛将整的女秘術拓下來,尚且來不及消化,也告辭要回陳家。

臨走,顧昀将她叫到一邊,剛開始想問烏爾骨有沒有把握解,後來又覺得問了也是白問,陳輕絮這種靠譜的人肯定不會把話說滿,頂多一句“盡力為之”,這樣一來也就沒什麽好說的了,他十分鄭重地沖陳輕絮道了謝,又道:“全仰仗陳姑娘了。”

陳輕絮側身不敢受禮,破天荒地對顧昀解釋道:“這兩天小曹幫我一起翻譯了很多,女秘術中巫與毒不分家,很多匪夷所思的做法是儀式性的,哪些是确有深意,哪些是無稽之談,我一時也很難說清楚,大帥給我一些時間。”

顧昀忙道無妨。

陳輕絮又取出一個封好的信封,叮囑道:“這都是些調養方子,吃一兩次沒用,得靠時間慢慢調養,大帥虧得太多,聊勝于無吧,平時用的藥無論如何要節制。”

顧昀點頭收起來,擡頭正好瞥見一邊眼巴巴的沈易。

沈易沖他怒目而視,顧昀認識他這麽多年,還頭一次知道沈季平的眼居然也靈動得會罵人——反正他是清清楚楚地從沈易眼中看到了“你們倆哪來那麽多話要說”的憤懑。

顧昀白了他一眼,心道:“你自己在旁邊幹看着,難不成指望人家天生寡言少語的大姑娘主動跟你搭話?真是廢物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兩人隔空用眼厮殺了片刻,終于,沈易忍不住走了過來,先是沒好氣地對顧昀道:“大帥,該走了,別誤了時辰。”

然後又扭扭捏捏地轉向陳輕絮。

顧昀懶得看他那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來的德行,用馬鞭把輕輕地在沈易腰上敲了一下,上馬離去。

顧昀回京複命時,老百姓們有事先聽說的,口口相傳,及至當天,街頭巷陌都滿了人,等着一睹玄鐵營的将軍風采,不料等了半天什麽都沒看見——從驿和北大營那邊溜達過來的,只有幾個代表朝廷受降的文官帶着原北疆駐軍、原中原駐軍和玄鐵營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參将,顧昀頭天晚上就自己随便找了輛不怎麽顯眼的小馬車回家去了,第二天直接入宮面聖。

他以前很愛招搖過市、擲果盈車的那種調調,一路沖路邊面貌齊整的姑娘眨眼都能眨得眼皮疼。不過現在不愛了,一來江南未曾收複,沒什麽臉面,二來是他漸漸地開始不喜歡那種浮華與熱鬧了說不出清為什麽,可能是累了,也可能是老了。

而此時,正在北上路上不知磨蹭什麽的長庚還沒回來。長庚不在家,顧昀自己在侯府除了聽鳥罵街也沒別的事好做,他不敢放開心胸閑吃死睡個三五天來修養元氣——那是少年人的方式,他已經不太具備這種條件了,倘若真的将心理的弦松弛下來,恐怕等着他的不是精煥發,而是大病一場。

因此他匆匆在李豐面前點了個卯,接下來還要趕到江北去。

在顧昀臨出發前,奉函公登門拜訪。

奉函公坐下連口茶都沒來得及喝,就猴急地要拉着顧昀走:“大帥,雁王殿下來信,囑咐我在您走之前,一定要帶您看看這個。”

顧昀笑道:“怎麽,奉函公做了個大海怪出來?”

張奉函“嘿嘿”笑,賣關子不出聲,他老人家前幾年還是一臉沒人送終的老朽樣,敢情是閑的,這幾年一天到晚住在靈樞院裏,反而跟老樹開花一樣,紅光滿面的,活像邂逅了一個美貌秀麗的老太太。

顧昀只好上了他老人家的車,并自動擔當了端茶倒水的小厮一職,以防唾沫橫飛的張奉函将自己說得脫水:“奉函公老當益壯,着實讓人羨慕。”

張奉函忙道了聲“不敢”接過茶杯,花白的胡子一翹一翹的,笑道:“朝廷用得着我這老東西,我活得有勁,這火機鋼甲,人人都嫌髒,我卻是從小就愛這一行,不但愛,還能愛出名堂來,豈不是美事嗎?”

顧昀琢磨了一下,感覺也是這麽個道理,只可惜這道理不能套在他自己身上——人家愛火機鋼甲是正常的,當官的愛高官厚祿也仿佛人之常情,但到了他這,要說愛打仗愛殺人實在不怎麽像人話。

可當時也恰恰是他自己選了這條路。

為什麽呢?

顧昀一時間有點想不起來了,反正他記得自己小時候是很讨厭“去邊疆”這三個字的,因為那意味着要和玩伴分別,每天都要見到可怕的爹,吃不好睡不好。十來歲的時候被父親的一幹舊部架到了戰場上,還沒等他那點少年熱血上頭,首戰就出了個不大不小的岔子再後來,他漸漸習慣了邊疆吃沙子的日子,也年少輕狂了幾年,及至聽加萊隐晦地點出當年玄鐵營之變的真相,他原一點開疆拓土之心徹底熄滅了,每天仿佛也就是盡到職責所在而已。

在舉國都沉浸在北疆大捷、收複江南或許指日可待的歡欣中時,四境之帥和一個糟老頭子坐在一架搖搖晃晃的馬車上,扪心自問自己的選擇,并且百思不得其解——他稍微回憶了一下自己的有生之年,發現春風得意收盡美人心的招搖過市也好,想要鐵蹄縱橫、睥睨天下的豪氣沖天也好都很淡了。

如今能想起來的,基都是他想撂挑子的時候。

正出,張奉函道:“大帥,到了。”

顧昀一頓之下已經将陳年舊事都收拾好了,适時地裝出個十分期待的表情哄老人家高興:“還不告訴我靈樞院做出個什麽嗎?”

話音沒落,他突然覺得地面微地震顫了起來,好像有什麽龐然大物“咣當咣當”地過去,車外傳來大呼小叫。

顧昀縱身從馬車上跳下來,呆住了。

只見一個龐然大物真的橫在他眼前,顧昀:“這是那個蒸汽鐵軌車嗎?”

好像寒夜裏在驿中翻看的圖紙原原地活了過來,車頭上惟惟肖地刻了百馬奔騰的浮雕,一個鬓發怒張的馬頭在最前端,仰頭做長嘶狀,後面拉着一節一節一看就很能裝東西的車廂,車輪上複雜的裝置露在外面,看得人眼花缭亂——像顧昀這種外行,全分不出哪些是有用的,哪些純粹是裝飾作用。

“鐵軌在建着呢,這一段只是試跑用的,不長。”張奉函激動地鼻尖都在冒汗,“葛晨!葛晨人呢?”

馬頭後面的窗戶裏冒出一張小圓臉來:“哎,師父!侯爺!”

張奉函:“給大帥看看咱們的車跑起來是什麽樣的!”

葛晨抻着脖子嚎叫了一聲:“好嘞!”

說他縮回到車頭中,一個猴一樣的年輕靈樞拿着兩個旗子在前面比劃了一下,這架蒸汽鐵軌車便緩緩地啓動了,一股只有顧昀能聞得到的紫流金清香從車頂的蒸汽中飄出來,随後一聲長鳴,身後一串尾巴絲毫沒有影響車頭的行動力,穩穩當當地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最後消失在了顧昀的視線裏。

周圍一幫瘋瘋癫癫的靈樞們又開始叽喳亂叫起來,張奉函只能扯着嗓子維持秩序:“規矩呢?規矩呢!安定侯爺面前,也給我長點臉行嗎?”

沒人聽他的。

張奉函只好讪讪地轉向顧昀:“大帥見笑了,他們這兩天一直這樣,車跑一次叫喚一次,誰來都不管用——唉,不瞞您說,這玩意是杜公循着海外的關系,高價買來的圖紙,只是那群洋人不管攙沒攙和進犯我朝,都奸詐得很,藏了好幾手,從運河沿線收地開始,一直到現在了,廢了無數精鐵玄鐵,要不是雁王殿下暗中幫忙周旋,這個項目早就被上面廢了這幫孩子太不容易,您就別挑他們到處散德行的理啦。”

顧昀背着手在原地,仍不依不饒地看着那鐵軌蒸汽車消失的方向,他其實也很想跟旁邊的靈樞們一起吱哇亂叫一通,怕吓着別人,只好強行板出個穩重的殼來,心卻已經跟着紫流金催動的長車跑遠了。

一條動脈似的鋼軌沿運河沿岸鋪陳而下,兩江再不是天高皇帝遠的地方。

顧昀不由自主地想起長庚曾經對他說過的願景“讓地上跑的火機都回到田間地頭,天上飛的長鳶中坐滿了拖家帶口回老家探親的尋常旅人”

顧昀轉頭對張奉函真心誠意地笑道:“幸虧我這麽多年一直沒撂挑子,否則去哪第一時間見着這種物?”

奉函公全然沒能領會精:“哈哈哈,大帥玩笑了。”

顧昀不知道百年之後青史上會給他留一個什麽名,反正兩次西域平叛的時候他在,京城即将城破地時候他在,北疆歸降的時候他在,第一輛蒸汽鐵軌車轟鳴着絕塵而去的時候他也在——這麽一想,他來路上心裏的困惑居然迎刃而解,從中間找出了一點“哪兒都有我”的趣味來。

五月初,顧昀動身南下,打聽雁王走的是沿線官道陸路,幹脆舍棄鷹,也帶着一隊輕騎順着官道騎馬而至,果然在出京沒多遠的直隸境內,蓄謀已久地“偶遇”了雁王的車駕。

長庚不是故意要耽擱行程,他“磨刀不誤砍柴工”,這一路上将需要見的人挨個見了個遍,準備一抵京,立刻不留餘地地掀起一場風暴。

這是一段機關算盡的路,他沒期待能碰上來無影去無蹤的顧昀,乍一聽手下來報,幾乎從車裏彈了出來。

人前裝模作樣地将禮數做了個周全,一到了暫時歇腳的驿客棧中關門屏退左右,長庚就恨不能黏在顧昀身上,上下摸了個遍:“你怎麽會騎馬走官道?不嫌累嗎?在北疆可受過傷?手腕給我這一陣子身體飲食怎麽樣?陳輕絮說過什麽嗎?”

顧昀靠在一邊,聽他把平時寫信啰嗦的話又口頭問了一遍,也不着急,笑眯眯地問道:“這是讓我先禀報哪一個?”

長庚失笑了一會,也發現自己激動得過了頭:“這麽遠的路,怎麽不用鷹?”

顧昀:“前面駐軍驿中就換。”

長庚愣了愣,忽然意識到顧昀的言外之意,愕然擡頭:“你是為了”

“可不麽?在半路等候已久,專門為了打劫雁王殿下。”顧昀伸手撐在他身體兩側,下巴墊在長庚的肩上,懶洋洋地說道,“要打此路過,留下買路財。”

長庚喉嚨微微動了一下,莫名想起他那張千裏寄來的手掌:“劫財還是劫色?財有一座王府一座別院,有專門賣稀奇物件的鋪子,還有”

顧昀故作驚詫道:“這麽有錢?我才頭一次攔路打劫就碰到這種肥羊,命真是好那我要劫色!”

長庚笑起來,猝不及防地一把将他拉下來,趴在顧昀耳邊道:“義父,蒸汽車想必你也見了,答應我的事呢?”

顧昀當機立斷反悔:“你看我這張嘴瓢的,剛才說錯了,重新來一次——小夥,你還是掏錢吧。”

長庚對着他耳朵“委委屈屈”地撒嬌道:“沒現錢,現錢都被我男人拿去花天酒地了,賣身抵不行嗎?”

他在兩江大營裏待了幾個月,口音都快被人帶過去了,不知從哪帶來了一股水氣撲鼻的軟語腔,“我男人”三個字拖得長長的灌進顧昀耳朵裏,聽得他後背一陣發麻,對這種“心肝”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好要什麽給什麽。

可惜只有匆匆忙忙一宿的溫存,隔日便要各自整理行裝擦肩而過,一個北上一個南下,像換班一樣。

雁王正式回朝,重掌軍機處。

方欽則默不作聲地準備了兩份折子,倘若雁王處置烽火票之事不力,他就參雁王禍國殃民,當年鼠目寸光推動烽火票,以至于造成如今亂局,再借題發揮一下,或許可以廢除雁王的數次吏治改革,把這烏煙瘴氣什麽人都有的朝廷恢複原狀。

倘若那些不買戶部賬的巨賈們在雁王出面之後竟然從了,成功将烽火票這事揭過去了,那麽也大有文章可做——雁王不是一向以不黨不群、剛正不阿标榜自己麽,方欽知道他跟杜萬全他們那夥人早有密謀,只是一直抓不到他的把柄,這回正好都揪出來說道說道——堂堂親王,千方百計地将國家財政大權轉移到這群野心勃勃甚至數次出海、和西洋人也有聯系的商人手裏,安的是什麽心?

方欽做好了全的準備,絕不打算讓雁王翻身——大朝會上與雁王擦肩而過互相點頭致意的時候,方欽感覺得出來,雁王也不打算放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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