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猶抱琵琶
徐小彥坐在地上,屋子裏沒有一個人說話。自從白元秋離開之後,氣氛就越來越令人心緒不寧。
在徐小彥眼裏,白元秋的性格溫然平和,屬于一輩子都不會和人掐架的物種,也沒見她狂刷過存在感,但真到了不在場的時候,才猛然發覺這個人的存在有多重要。
這不僅指的是武力和智慧,僅僅就白元秋本身,也是個讓人安心的存在。
好像只要小白在場,就算什麽也不做,也能立刻終止這種令人不安的感覺。
但這兩個隊友間心有靈犀的技能點明顯是灰色的,在徐小彥翹首以盼時,屋外傳來很多小動物拍翅膀的聲音。
林家人的臉色變得很是難看。
顧惜朝緩緩站起,和徐小彥這個大敵當前還在想女孩子的挫貨不同,他在等待的期間一直十分鎮定,就算是敵人撲到窗戶外頭了,也不過是“預料之中”和“早解決了早睡覺”的想法。
青衣書生的袖口滑出一把薄如蟬翼的刀,這把刀如斯美麗而脆弱,就像初春的一抹剪影。
袖刀之“青妝”。
這是白元秋在進入水月鏡花後,做出來的那把難以找到合适主人的短刀。
卻和顧惜朝意外的相趁。
屋外飛鼠破牆而至,如烏雲壓境,氣勢兇猛的朝衆人撲過來。
顧惜朝飛身而上,刀光舞出一片清冷潋滟的殺氣,殘陽融雪,夜夢流芳,敵人的血和自己的混在一起,紅透重衫。
徐小彥的手心滲出冷汗,說不清是激動還是害怕,在白元秋臨走前,也交給他了一樣武器,囑咐他若是小顧公子能hold住的話,盡量不要輕用。
顧惜朝內力畢竟薄弱,即使刀意再佳,也難以長久堅持,不多時便已經多處負傷。
徐小彥攥了攥拳頭,從随身空間中召出一柄長劍,劍身流光華燦,握在手中宛如握住了一束清冷的月光。
這赫然正是白元秋的随身佩劍泉中玉。
一種涼意順着徐小彥的指尖流入體內,血管中循環的仿佛變成了冰水,四肢百骸都冷到僵硬。白元秋臨走前在自己體內打入一道真氣,安靜的蟄伏在氣海中,此時如同聽到了召喚,歡呼着蘇醒過來。
徐小彥驚訝的發現,在拿起長劍的一刻起,自己已經喪失了對身體的指揮權,不是他在操作武器,還是武器在控制自己的行動。
泉中玉是一把活的,有靈魂的劍。
他看見自己手腕一動,空中乍起璀璨的劍光,不大的空間裏綻開一樹紛紛揚揚的梨花白,沒有一朵落到空處,清素成霜,白雪壓住了紅。
徐小彥說不出這是什麽感覺,他既感受不到恐懼,也感受不到興奮,手中長劍有一種奇異的力量,能讓人的感情如潮水般褪去,五感卻變得異常敏銳。
劍下斬落的屍體越來越多,每一劍刺出,心中就更加平靜一分。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
塵世諸事不過是過眼雲煙,終将歸于黃土虛無,徐小彥眼中的這一切,就像是一幕黑白且無聲的電影,如電如幻般在腦海中一幀幀連續不斷的交替着。
顧惜朝的視線落在徐小彥身上,徐小彥知道裏面包含着探究和擔心的意思,卻很是無所謂,別人的一切與他又有什麽幹系呢。
蝙蝠們死傷的越來越多,也許是因為我方主戰力不在,對手也只派了中驷應戰,不管是戰鬥力還是靈活度都遠非上次可比。徐小彥洞若觀火,手中劍光彙成一束,一瞬穿透獸群中心。
第二只“心髒”。
随着指揮的暴斃,身下的蝙蝠群龍無首的拍着翅膀,暈頭轉向的撞出去了,徐小彥沒有趕盡殺絕,面容寧靜無波,劍尖倒垂,氣質若有出塵之意。
顧惜朝也收手,走到徐小彥面前,眉尖微蹙,遲疑道:“……小彥?”
耳邊清晰的傳來一聲嗤笑。
顧惜朝豁然轉身,一個桃花眼的俊美青年人不知何時竟然站在了屋子中。
滿室人,也許除了“徐小彥”,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究竟是何時出現的。
顧惜朝看着他,腦海中陡然閃過一個念頭——此人也是輪回者!
青年臉上似有譏諷之色,朝幾人拱手道:“在下韓晚韓循暮。”又單獨對徐小彥道:“白教主?實在久違了。”
顧惜朝眯起雙目。
“韓郎君竟然在此,倒是出乎在下意料。”
韓晚話音未落,白元秋的聲音便響起,渺乎不知所來,聽之在前,忽焉在後,人人心頭都是一悸。
韓晚臉色突變,瞬間拔出腰上長刀向後劈去,左手前探,似要搶奪徐小彥手中之劍。
刀光一閃而沒。
一只素白手指點在刀背上,長刀随之斷成兩截。在韓晚即将接觸到劍身的那一刻,不知怎的,眼前一花,泉中玉輕輕巧巧落在了一個藍衣女子的手中。
長劍離手那刻,徐小彥渾身一震,恍然如同大夢初醒,渾身冷汗如漿,癱坐在地上。所有情緒一下子回來了,他的內心幾乎要被這種複雜的感覺淹沒。這時,一股中正平和的內力自後心傳入,帶着安寧靜氣的力量,一點點撫慰徐小彥燥亂的心緒。徐小彥閉起雙眼,按照小白之前教過的方法,五心朝天打坐。
韓晚抱臂冷笑道:“在這種情況下居然入定了,白二,你教的好弟子。”
白元秋搖頭:“并非弟子,乃是友人。”頓了頓,“原來是你?”
韓晚否認道:“不是我。”
白元秋若有所思,笑道:“給顧公子介紹一下,這位是在下家鄉故人——韓晚。”
分明還是敵對的姿态,兩人對視間,卻都做出偶然相逢的姿态。
顧惜朝翩翩有禮,清雅笑道:“在下顧惜朝,見過韓公子。”
韓晚亦回禮道:“博椽舍韓循暮有禮。”
白元秋笑道:“韓郎君一見面就指鹿為馬,搶我佩劍,可不是君子所為。”
韓晚冷笑道:“對你這等人,怎樣卑劣都是理所應當的。”
“那效果如何?哪怕阿晚得逞過一次呢。”
韓晚怒視,氣道:“白教主老謀深算,循幕自然不敢相比。”
白元秋謙虛道:“不敢,這等程度也叫謀算的話,阿晚未免太擡舉無霜城上下了。”
韓晚一臉“你去死吧”的瞪着白元秋。
白元秋調侃了韓晚幾句後,因為徐小彥開放權限的關系,收到了系統任務完成的提示,不由露出溫煦和善的笑容,和顧惜朝兩個人分別安撫了林家一番。
這次的任務偏重精神方面,白元秋幫忙完成後,在這點上頗有進益,旁人聽她說話,不由自主的就想要相信。
雖然韓晚輕功極高,在白元秋忙碌期間期間數次想要脫身離去,但不管如何,白元秋的氣息都如影随形牢牢鎖住他,自己但有異動,泉中玉必然同時出鞘。
天光微熹。
一行人辭別福威镖局,林家如同蝗蟲過境的稻田,亂七八糟滿目瘡痍,白元秋聽徐小彥說過劇情後,寫了三式劍法留下,權作補償。
徐小彥還是不放心,根據原著來說,青城派來找福威镖局茬子的時候,觀主餘滄海親來福建壓陣,其餘弟子分別攻打福威镖局各地的分部,一面是有心算無心,一面青城派的武功又遠高過林家,福威镖局便從此一敗塗地。不但镖局倒了,人被殺了,許多財物也被順手牽羊了去,有的分局還被縱火燒了個幹淨,更連累了邊上的民居。
這等行事作風,徐小彥說的時候義憤填膺,白元秋和顧惜朝卻是可以理解,天衣教既然被喊了那麽多年魔教,當然也不是沒做過這種事情。她會盡力用溫和的手段解決是非,但真到了需要殺伐決斷時,卻也不會躊躇不決。朝廷有連坐之刑,至于江湖人刀口舔血,到了斬草除根的時候,難道還要特地把不會武功的小孩子留下來,等着人長大了演一出複仇者歸來嗎,武俠小說裏,這麽做過的前輩,都自己把自己填坑裏了。至于顧惜朝,逼迫戚少商時,也沒有對不會武功的人手下留情。他對別人心狠,更不會可憐自己,所以最後落得那般下場,也沒有怨言。
只是可惜……
顧惜朝雙眸一黯,白元秋裝的沒有看到,徐小彥是真的沒有看到,還在為林家擔心。在白元秋的經驗裏,工作是最能治愈負面情緒的良方【并不是】,便決定順了徐小彥的意,順手把青城派的威脅解決掉,也好幫小顧公子排解一下情緒。
在原著裏福威镖局遭此大難,一部分原因是林平之殺了餘滄海的獨子,一部分是因為辟邪劍譜。但青城派既然在白道挂名,還是要稍微注意下舉止,沒了獨生子被殺的借口,也就不能那麽不留餘地。
林震南的夫人出自洛陽金刀王家,也算武林裏有點臉面的人物。“好事做盡,壞事做絕”,若是青城派真的一口氣将福威镖局收拾完了也就罷了,餘滄海和左冷禪素來親密,拳頭大氣勢盛,誰肯為個死人和他為難。只是現在有了白元秋三人幹預,青城派一口氣覆滅福威镖局的打算怕是難以實現。既然有了轉圜的餘地,憑林震南混跡江湖多年的經驗,未必兜攬不開。
在顧惜朝的誘導下,林震南決定廣邀武林同道來此,将辟邪劍譜在衆目睽睽下送給餘滄海,看他還能如何?反正自己又不是因為武功好才将祖傳镖局發揚光大的。林家祖訓,這劍譜不可習練,拿卷廢紙換镖局到四川那條線的生意,算起來還是自家賺了!
另一邊,白元秋既然知道餘滄海在往福州來,便出發去找他談談人生。紅衣女抓了他弟子做成傀儡,這筆賬可不能被賴在自己頭上,反正以她的武力值,對方就算不同意,也一定被收拾的折騰不出什麽了。
白教主輕功甚好,早上出門辦事,還趕得及回來吃晚上的飯,天知道她是怎麽找到人,又是怎麽談的。反正等徐小彥來問的時候,白元秋只很溫和的笑着道:“也沒什麽,在下就是和餘觀主講了講道理,他既然覺得自己做的不對,當然不會太為難林家了。”
……你是拿泉中玉和他講道理的吧?
林震南還想把幾人留下做見證,可顧惜朝還要去衡山問劉正風要《笑傲江湖》曲譜,不好久留,又準備将《辟邪劍譜》抄錄一份送給他們——雖然辟邪劍法威力很大也能速成,但身邊既然有個人形劇透外挂戳着,白元秋和顧惜朝實在對此殊乏興趣,又婉拒了。
三天後衆人告辭,林震行事周到,雖然他們來歷詭異,依舊恭敬備上禮物和馬車,送幾人離開。
徐小彥喃喃道:“這就是寧願倒貼,也要我們快點走嗎?”
韓晚這幾天被白元秋盯着難以脫身,連找餘滄海都被帶着一塊去,難免有些郁氣,此時哼道:“白二,你可聽到了,別以為人家真有多感謝你。”
白元秋嫣然笑道:“阿晚堂堂男子,自稱‘人家’未免稍嫌柔弱了些。”
顧惜朝忍不住嗆咳出聲。
徐小彥則好奇問道:“韓哥為什麽喊小白‘白二’和‘白教主’呢?”
這個問題,顧惜朝也思考過,但他心思缜密,就算要問,也是私下開口,絕不會這樣大大咧咧的說出來。
韓晚一點沒有幫白元秋掩飾的意思,雖然因為“小白”的稱呼淩亂了一會,還是痛快的告訴了衆人道:“白二是上一代天衣教主的徒弟,她本來還有個師兄,只能排行第二了。她師兄真是個好人,可惜在叛亂中英年早逝,于是就只能是她繼承教主之位喽。”
徐小彥不小心扒到了白元秋的傷心事,露出愧疚的神色,道歉道:“對不起小白,我不知道……不行,這個不能做為犯錯的理由,小白你要是生氣,就揍我一頓出氣吧。”
白元秋莞爾道:“小彥天真爛漫,很是令我開懷,無需這般不安。”
又睨了韓晚一眼“再說就算要揍,那也是揍阿晚呀。”
韓晚道:“我與白教主素來敵對,抖露尊駕過往也是遵循立場。”
“那在下不如揍你一頓來表明立場。”
“……不過韓某與白教主現在都身處他鄉,彼此扶住也是應有之義。”
白元秋輕笑一聲,道:“好罷,阿晚先告訴我,那位紅姑娘是你的隊友麽?”
之前白元秋和顧惜朝徐小彥交流了一下自己遇到的事情,白元秋将自己随身佩劍留下,雖然不一定能用上,但現在看來,也算是有遠見了。
韓晚自然知道白元秋口中的“紅姑娘”是誰,從很多方面來說,這姑娘都算蠻紅的。
“她是我的隊友,我們小隊也只有兩個人,但我是在她之後進入系統空間的,很少交流,對她了解也不多。”
白元秋示意他繼續說。
韓晚不太想全講出來,但他在白元秋眼皮子下蹦跶了多少年,說他對隊友的秘密不全知道可以,若說他一點不清楚……白二會用泉中玉幫他回憶的。
“紅……祁惠好像有一個神秘的影子隊友,我從來沒見過他,只是隐約覺得應該有這個人存在,而且祁惠很聽他的話。”
祁惠便是“紅姑娘”的真名。
“阿晚沒告訴過她關于我的事情?”
“沒有。”
白元秋沉思。
既然已經講了這麽多了,韓晚也不瞞着剩下的了,索性一口氣都倒了出來。
這個輪回系統中其實有很多人,分別處于不同的系統空間裏,如果一個空間裏的人數超過一,便會組成“隊伍”。單人和隊伍的區別就像是rpg和網游的區別,一個是自己和npc們玩,一個則可能遇到別的玩家,彼此間形成競争甚至獵殺關系。
不過白元秋三人現在還處于新隊伍磨合世界中,只有通過這個世界的考驗,系統才會真正開放隊伍權限。從理論上來說,這種新手小隊的第一個世界都比較安全,但祁惠使用了一種特殊隊伍道具,可以将自己的輪回世界坐标設定到新隊伍磨合世界中,據說如果能成功擊殺別的小隊的人,将會獲得意外的好處。
“不過你們隊伍權限都還沒開放呢,現在就算殺了在下也沒用。”韓晚幸災樂禍的補充道,“聽說祁惠居然知道你,看來從‘家裏’來的人不至我們兩個啊,白教主可要當心了。”
白元秋笑道:“有勞阿晚費心了。”
韓晚無趣的歪在一邊,忽然臉色大變,不敢置信道:“我剛剛收到系統消息,祁惠……死了。”
白元秋神色一肅,不由想到了祁惠臨走前的不對勁。她懷疑,那姑娘是被人控制了。
祁惠周身精血幾乎燃燒殆盡,每蠕動一步,都會帶來劇烈的疼痛。
真的好難受……血族的身體是不會有這麽劇烈的疼痛感的,她是不是就快要死了?
不會的,馬上就要到了,那個人一定能救自己。祁惠的眼中迸發出希望的神彩,骷髅般的臉瞧起來也沒有那麽難看了。
河面岚霭缭繞,荻芒徐徐如白羽,淺草綠成織錦,風中落英翩然飄香。河道兩旁有山石鑿成梯形,層疊旋上,山腰更有巨石橫出,一名長發束冠,煙青深衣的男子于花樹下執筆跻坐,背後是空谷深潭,一道白瀑如練,自懸崖倒挂而下。
水汽沾濕了發梢,男子的面容也如浸染過一樣朦胧,仿佛自古早的畫卷中迤逦行出的名士,風神秀徹,一筆一劃都勾勒出歲月的優雅與淡泊。
一只帶血的枯手探上石階,祁惠喉嚨裏發出嘶啞的求救聲。
筆尖在白紙上游走,發出細微的摩擦聲。
“救我……”
描出了輪廓。
“求你……”
由濃轉淡,疏密相連。
“下此,不敢,再犯錯了……”
淡墨渲染,筆筆生發。
…………
階上不斷掙紮的紅衣女子,眼中希望的神彩一點點灰暗下去,手指無力的垂下。血族死後,身體也會化為飛灰,風一吹就消散了,只在石板上留下淩亂的血痕,代表她曾經存在過的痕跡。
男子恍若未聞,方才祁惠掙紮的時候在白紙上濺落了細小的血珠,長袖下手腕一動,毛筆順着血跡勾抹,在紙上開出了朵朵紅梅,一瞬間,原本清雅出塵的墨色圖案竟都成了這一痕紅妝的陪襯,冷香而姽麗。
作者有話要說: 現在全文大概進行了有四分之一了,主線劇情會慢慢展開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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