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直到很久後,牆邊的女人才停止了她的啜泣。她雙眼通紅,頭發淩亂,倚牆看着遠方天幕,一言不發,像一滴樹葉上的水珠,一碰就要碎掉了。

安折小心問道:“您不走嗎?”

她搖了搖頭,聲音沙啞:“那個死的,和你是什麽關系?”

安折花了很久才在記憶裏找到合适的詞語:“我的……朋友。他救了我。”

“我男人也救過我。”她說完這句話,頭就深深垂了下去,肩膀和脊背抖動着,偶爾發出一兩聲哭泣一樣的氣音,再也不開口了。

安折手中緊緊握着屬于範斯的那枚ID卡,他的心髒——那顆屬于人類的心髒處傳來一種沉悶的感受,當他是一個純粹的蘑菇的時候,從沒有過這種感受。

這種感受終于消解一點兒的時候,他才終于找到了力氣,跟着遠處人流的方向,擡腿走向通道外。

城門通道的末端是一排機器閘門,安折選擇了最左側那個。他走過去的時候,一道柔和的機械女聲響起:“請出示ID卡,注視攝像頭。”

安折将屬于安澤的那枚ID卡放在閘門右端平臺白色的亮光處,然後擡眼望向前方的黑色攝像頭。

“ID3261170514,姓名:安澤。籍貫:外城6區,離城時長:27天。”

攝像頭發出一聲輕微的響動,白色亮光變為綠色。

“人臉識別通過,歡迎回家。”

叮一聲響,閘門升起,安折走了出去。

上午刺眼的陽光讓他眯了眯眼睛,三十秒後才緩過來,模糊的世界恢複清晰後,一座龐大的灰色城市出現在他眼前。

他身邊是大片空曠的地帶,地面上用刺眼的綠色油漆寫着“緩沖區”三個字,視線往前,人類的造物拔地而起,高大的水泥建築鋪天蓋地,比安折所見過最高的植物都要龐大,仿佛随時都要傾倒。它們矗立在那裏,擁擠着,層層疊疊,擋住了他的視線。他往上看,橘紅色的太陽一半隐沒在最高的那座建築後,另一半露出來,像一滴稀釋了的血,下一刻就會沿着牆壁淌下來。

安折轉回頭,和他一同從城門出來的人們被機械閘門分散開,出門後又自發聚攏在一起,往同一個方向去,安折跟着他們往前行進,幾百步後轉過一個彎,指示牌上寫四個字“軌道交通”,一輛列車停在軌道上,車身寫着:入口-1區-3號供給站-5區-8區-城務所-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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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随人流上車,在略顯空蕩的車廂裏找了一個角落位置坐下,前座是兩個健壯的男人,正在小聲交談。

“從3號盆地回來?你們這次豁出命去了。”

“死了六個人。”

“還行,回本了嗎?”

“軍方還在核定,我覺得我下輩子都不用再去野外拼命了。”

“嚯。”

“我們進了411號廢城的一所學校,全是變異植物,沒人敢進。”那人笑了笑:“我們進去了,在圖書館資料室撬了三塊硬盤,無價之寶。就看裏面存的東西有多少價值了。”

安折安靜聽着,他聽不太懂,但知道前面這個男人很高興,于是他也高興了一點。

他知道高興的人往往不介意幫助別人,于是喊了一句:“先生。”

那人頭也沒回,道:“怎麽了?”

“6區怎麽去?”

“供給站轉2號列車。”

“謝謝您。”

五分鐘後,列車開動,有機械聲音報着站臺名字,安折對一切都很陌生,幾經波折和問路後,他終于在供給站上了2號列車,然後正确下車,來到了6區。

安澤的ID號是3261170514,這串數字不僅是人類身份的證明,也代表着他的住址,在外城6區117號建築,門牌號0514。

但是,剛下車沒多久,他正試圖找人問路時,忽然被一個年輕男孩拉住了:“你好,朋友。歡迎下車,你介意了解一下我們嗎?”

安折還沒來得及說話,手裏就被塞了一頁白色的紙張,上面寫了幾個血紅色大字:反對審判者獨裁。

他不明所以,但也沒有追問,只是道:“請問你知道117號建築怎麽去嗎?”

男孩道:“你不介意和我們一起走一趟吧?”

“……不介意。”

“那我們就是戰友了。”男孩揚起自己手裏的白紙,上面也寫了幾個紅色大字:廢除《審判者法案》。

他們并不是唯二拿着紙的人,很快,安折就被拉進一群人之間,他們大約有四十幾人,面孔都很年輕,每人都舉着一張類似的白紙,或者兩人合舉一張長長的橫幅,紙上和橫幅上的句子大致相同。

“我們自願承擔基因檢查成本。”

“人類罪人審判官。”

“解散審判庭,為無辜者伸冤。”

同時,人群正在緩緩向前移動,于是安折也只能随之移動。

城市的道路很狹窄,陽光照着建築物,建築物在地面投下連綿起伏的陰影。路面上除了他們,也有不少低頭走路的成年人,他們偶爾擡頭看這邊一眼,但很快就移開了目光。

安折:“我們在做什麽?”

“靜走示威,”男孩道,“我們會游行到審判庭解散那天為止。”

安折:“……哦。”

走了大約半小時後,他再次問身旁的男孩:“117號建築在哪裏?”

“前面,快到了。”

再過一個半小時,安折再次問:“117號建築在哪裏?”

“對不起!”男孩撓頭道:“我把你給忘了,我們走過去了,在後面。”

說着,他轉身指向一個地方:“那個方向,不遠,側面寫着樓號,你能看見的。”

安折:“謝謝。”

“不客氣。”

安折把紙張遞給男孩:“這個還給你。”

“不用了!”男孩把紙塞回他懷裏,道:“下周記得再來哦!我們在1號建築集合!”

于是安折只能将這張血淋淋的“反對審判者獨裁”和審判者本人塞給自己的那張基因報告單疊放在一起,抱在懷裏,離開這群奇怪的年輕人類,朝被指的方向走過去。

——邊走,邊覺得周邊環境漸漸熟悉起來,腦海中那些原本屬于安澤的記憶被喚醒,他跟随直覺拐了幾個彎,順利來到标號“117”的建築腳下。這是一棟長方形的樓廈,10層高,但很寬。他進入0單元,攀爬幽深陡峭的樓梯來到第五層後,進入一條昏暗的走廊,找到了11號房間。

房門上貼着一張白色封條,安折輕輕将它撕開,下面露出感應區域,他将ID卡貼在上面,門鎖彈開,他走了進去。

這是一個很小的房間。比他曾經居住的山洞還要小,但比起裝甲車內的休息室又寬敞明亮了許多。靠牆處是一張木書桌,桌面上壘着十幾本舊書,紙張和筆記本疊放在另一側。書桌正對着一單人床,床頭有櫃子,放有水杯、鏡子和一些雜物,一個一人多高的衣櫃抵住了床尾。

窗戶在床的另一側,灰色窗簾半開着,陽光透進來,照在同色的被子上,一種幹燥的香氣,讓他想起安澤身上的味道。

他走到床邊,伸手取下那面巴掌大的鏡子,鏡子裏映出他的臉。

他長得像安澤,柔軟的黑色頭發,同色的眼睛,很多地方都像,但又有一些細節不盡相同。而且,他也沒有安澤那樣溫柔平靜的神情。

那時候,安澤對他說:“我好像多了一個弟弟一樣。我給你取個名字吧,小蘑菇。”

“你有印象很深的事情嗎,小蘑菇?”

他有限的記憶裏只有兩件事情是深刻的,一件事是丢掉的孢子,另一件事發生在他很小的時候——大概是在他只有人類的一根小指那麽長的時候。

在那個蘑菇生長的雨季,他被斜濺的雨珠打在了細長的菌柄上,攔腰折掉了。

然後,就像任何一個受傷的生物一樣,努力想要長回來,想要活着。

再後來,就漸漸有了一些模糊的意識,他愈合了。

從那以後,他好像和自己的同類不一樣了,可以控制自己的菌絲,可以在叢林和曠野間流動,也能感知道外面的聲音和動靜,他是一個自由的蘑菇了。

“小可憐。”那時候,安澤摸着他的頭發:“折斷的時候很疼嗎?”

“忘記了。”

安澤說,那就叫你安折吧。

他說,好。

想到這裏,安折對着鏡子笑了笑。

鏡子裏的那個人笑起來的時候,他好像又看見安澤的影子。

“謝謝你。”他對鏡子道。

放下鏡子後,安折坐在書桌前。

接下來要做什麽?

想了想,安折伸出左手,在光下凝視着自己的手指尖。

雪白菌絲悄然從指尖開始向外蔓延,而後凝結成實體,他拿起匕首,切下薄薄的一小塊。

接着,他用右手拿起它,放在嘴邊,輕輕推進去,用牙齒咬住——他決定探究一下自己有毒這件事。

軟的,甜的,很好吃的那一種味道——這是第一印象。

下一秒,他眼前的世界整個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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