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就在此時,一只手出現在了他眼前。手指很長,皮膚冷白,安折太熟悉這個形狀了,肖老板做完後這只手就被放在他床頭的貨櫃裏,每天睡前都能看到,是陸沨的手。
那只手拿起了繃帶的一頭,另一只手拿起另一頭,在他胳膊上纏了幾圈,微微有些緊繃的程度。
然後,安折就看着那十根手指利落交錯,給繃帶打了一個平整的結。
——陸沨幫他纏了繃帶,雖然這人在上一秒嘲笑了了他。
他拉下襯衫的袖口,悶悶道:“謝謝。”
陸沨沒說話。
樓下忽然傳來巨大的爆破聲,很沉悶,像是從地底深處傳來,安折往下望去。城防所的建築格局是四面樓廈合圍一個寬敞的中庭,他今晚被關押的那棟樓是最矮的一棟。此時此刻,那棟樓內一片兵荒馬亂——裏面的人員疏散出來,重裝的士兵一隊一隊帶着武器穿梭進去,爆破聲不斷響起,建築吱嘎作響,玻璃被震碎,有的房間已經垮塌了,半小時前還牢固宏偉的建築逐漸變為一片廢墟,灰塵和鈾彈爆炸的煙塵籠罩着那裏,像白色的霧氣。城防所的士兵全副武裝,在周圍拉起隔離帶,并豎起輻射标志。
軍方使用的鈾彈是貧鈾彈,穿透力強,輻射偏弱,但長期接觸仍會對人體産生傷害,需要進行特殊處理。
建築物內撤出的人員大部分都被疏散到了城防所外面,而肖老板、詩人以及其它犯人被安置在中庭的臨時帳篷裏,由五個持槍士兵監視,安折能看見他們。
這時,他看見陸沨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天空鋪着大片濃綠的極光,很炫目,陸沨的身影站在窗前,被虛化成一個黑色的輪廓,他轉頭看向了中庭的另一邊。
安折順着他的目光往那邊看,只見中庭的另一端是一個巨大的黑色裝置,像一個黑色的圓形碟盤,被一層又一層巨大的八邊形線圈包圍着。圓盤從邊緣開始向下平滑凹陷,中央豎起一根粗壯的黑色錐形物體,有放射狀的、極細的東西——線路或電杆之類的東西将黑錐與線圈相連。整個裝置比兩棟樓都要龐大,如果站在圓盤底下,往上看,四面八方都看不到天空。
安折托腮注視着那裏,人類的造物總是讓他感到龐大和陌生。
餘光裏,陸沨拿出通訊器,撥通了一個號碼,冷冷清清的聲音響起來,他的嗓音像深冬裏的某一場雪。
“審判庭陸沨,請求轉接燈塔中心。”
他們兩個離得近,通訊器聽筒出處傳來的聲音散落了一些出來,也落進了安折耳朵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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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道:“正在轉接,請稍候。”
大約二十秒後,一個男聲從那邊響起:“城防所怎麽回事?”
陸沨道:“地下入侵,大型蠕蟲類,懷疑群居。目前城防所安全。”
“明白。”對面道:“蠕蟲類群居可能極高,我們立刻派研究組去城防所。你們注意保護驅散儀。”
陸沨:“好。”
剛挂斷那邊,他的通訊器又主動響了起來,這次是別人撥過來的。
陸沨:“霍華德?”
“3號樓地下不能再炸了,我們的人找到了爬行軌跡,在地下和怪物肉搏。”霍華德道:“有人受傷,重傷員已經擊斃,輕傷員正在外送。你得看着。”
陸沨望着樓下:“我能看見。”
說完,他又道:“蠕蟲類危險程度高,一旦接觸粘液也立刻送出來。”
霍華德那邊罵了一句什麽,陸沨語氣不變,道:“注意驅散儀。”
“目前沒發現往驅散儀去的軌跡。”霍華德語氣有點沖,道:“驅散儀下的地基比建築結實,陸上校專心做自己本職工作就好。”
陸沨淡淡道:“有勞。”
通話便挂斷了,從語氣上,這可能不是一次愉快的通話,但陸沨好像并不在意,他斜倚窗前,略帶懶散的姿态,但眼睛一直看着中庭來來去去的士兵,安折知道他正在監控士兵們是否安全。
無事可做,安折就繼續打量中庭那一段的巨大儀器。
從方才陸沨和其它人的對話裏,他猜這就是那個“超聲驅散儀”。
這個名詞他是熟悉的,基地手冊有提到過。基地的外城區一共有十臺超聲驅散儀,由位于基地1區的驅散中心統一管理。之前在肖老板店裏,他也聽到基地廣播說,現在是節肢類怪物、寄生類怪物的繁殖季。為防止空中入侵,基地已将超聲驅散儀工作強度提至III級。
所以說,這個儀器的作用,是保護整個基地免受空中怪物——譬如節肢昆蟲和鳥類的入侵,安折不知道它的原理,只覺得很神奇。
把驅散儀的每一個細節都打量一遍後,他又把目光轉向了室內。這間辦公室并不大,沒有別的東西,只有兩套桌椅、槍架和幾個文件櫃。文件櫃裏整整齊齊摞着很多東西,有看不出內容的資料堆和文件夾,幾本基地手冊,一些儀器操作指南,以及一本有四根手指那麽厚的《基地憲法》——原來基地手冊裏的法律部分還是删減版。
安折目光繼續移動,文件格的下一層放了幾個玻璃罐,大多是空的,邊上有一個,裏面好像是十幾粒植物的種子,再往旁邊看,還有一袋類似土壤樣本的東西,貼着白色的“安全”标簽。
安折就又想起自己的孢子來。
種子和孢子是相似的,他被人類軍方挖走的孢子,會不會也被放在一個玻璃罐,或者其它什麽容器裏——一想到這個場景,本能的難受就又湧了上來,他就好像也置身一個密不透風的罐中。孢子是他最重要的一部分,他卻仍然不知道它在哪裏。并且,所有的線索都中斷于他身邊的這位審判者上校。
要想找到孢子,他得向陸沨打探消息。
可他只是一個蘑菇,他知道自己不像人類。他也知道陸沨的觀察能力很可怕,很大可能自己一開口,就被懷疑了。
或者,他努力也觀察陸沨一段時間。
想到這裏,他忽然一個激靈,轉過頭去,正對上陸沨的雙眼——燈光下,窄長墨綠的一雙眼,神情淡淡,不知道已經看了他多久。
安折懷疑自己又被懷疑了,但他得蒙混過關。
對着上校的目光,他眨了眨眼睛。
上校的表情沒有一點兒變化,語氣平淡:“你可以走了。”
緩沖期過去了。
安折:“我回下面嗎?”
囚犯們都住在了中庭的臨時帳篷裏。
陸沨淡淡道:“嗯。”
安折咬着下唇,半晌,對孢子的渴望戰勝了對上校的恐懼,他說:“那裏冷。”
陸沨看着他,道:“你是囚犯。”
安折:“但是我沒有犯猥亵罪。”
陸沨看着他,過了兩秒,這人笑了。
“好,”陸沨道,“非法竊取審判者信息罪,量刑加倍。”
“我沒有竊取。”安折努力辯解:“我只是對着你的信息做東西。”
“哦。”陸沨道:“利用審判者信息非法盈利罪,量刑二次加倍。”
安折聲音低了下去:“我也沒有盈利。”
陸沨抱臂晲着他:“不盈利,你是拿去自己用麽?”
安折:“……”
他說不過他。
就見陸沨看着他,微微揚眉:“盈利多少?”
“不知道。”安折道。
“工資多少?”
“60。”
陸沨又笑一聲。
“真可憐。”他道:“老板騙你,出獄後記得找他漲工資。”
安折覺得自己又被嘲笑了。這是他今晚第三次被這個人氣到,他認定陸沨是這個基地裏最會欺負人的人類。
還沒想好該說什麽,就見陸沨低頭看了一眼腕表。
“淩晨了。”他聲音中又帶上那種安折熟悉的命令語氣:“下去睡覺。”
恰在這時,夜晚的冷風從窗戶裏吹進來,直直吹到安折臉上,基地白天和晚上的溫差非常大。
他打了個很小的噴嚏,然後就看見對面的陸沨蹙了蹙眉,似乎嫌棄。
蹙眉的陸沨冷冷道:“嬌氣。”
安折确認他被嫌棄了。但風太冷,他沒忍住,又打了一個。
安折:“……”
他真的很怕冷,也真的想在陸沨身邊找找線索。但看着上校的表情,他意識到自己再不走,可能就要被從窗戶裏扔出去了。
他只能低下頭默默攏了攏衣服領口,站起來,轉身走開。
臨到門口,卻聽見背後傳來陸沨的聲音:“站住。”
安折站住了,回頭。
陸沨仍抱臂倚在窗邊,他目光往房間右側動了一下,淡淡道:“你可以去那邊。”
安折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見右邊牆壁上竟然還有一道門。他走過去,打開。
這是一個休息室,有簡易的床和桌,門口是一個立式衣架,挂着一件黑色制服大衣。
安折意識到了這是誰的房間。
他道:“您……”
“我今晚不能睡。”陸沨道:“你可以選擇睡這裏,或者外面。”
兩相權衡,安折果斷道:“謝謝您。”
陸沨沒說話,轉身朝向窗戶繼續看樓下了。外面的聲響一直沒有斷,仍然一片混亂。
安折走進了這個房間,他掩上門,打量這個地方。房間裏充斥着冷清的氣息,并沒有多少人類居住的痕跡,只床尾疊好的被子上有一些折痕。
木質桌面上擺着幾個彈匣,彈匣旁邊是一把鈍銀色短軍刀,但這不是吸引了安折目光的東西,桌面正中攤開了一個冊子。上面有黑色的筆跡。
6.16,正常。
6.15,正常。
6.14,正常。
安折意識到了這是什麽,這是審判者的工作記錄手冊——當時那次反對審判庭的游行裏就有一條标語寫着“公開審判者工作記錄”。
但現在看來,以陸沨這個手冊的簡單程度,即使公開也沒有什麽看頭。
他往前翻,到五月。
一連串“正常”中,夾了一條:
5.17,寄生入侵,已解決,報告待遞交。
5.18,正常,5.17報告已遞交。
再往上。
5.15,異常,懷疑對象ID3261170514(危險程度極低),基因檢查通過,允許入城。
安折:“……”
看來,那天在城門,陸沨不僅發現了他的異常,還發現了他的弱小。
但他沒有就此打住,一種直覺驅使他往前翻去。
肖老板說,軍方所有人,即使是審判庭,也會出野外執行任務。
而而他丢掉孢子的地方有審判庭的彈殼。
安折的心髒砰砰跳着,潦草翻過十幾頁,一條與衆不同的記錄突兀出現在他眼前。
2.20,回城,樣本移交燈塔。
目光在這一條上頓了頓,安折往前翻,這一頁的記錄忽然密集了許多。
2.12,野外,深淵,補充地圖記錄4條,采集植物樣本7,動物樣本4,分泌物樣本7,混合多态怪物行為信息錄像3。
2.13,野外,深淵,采集植物樣本13,動物樣本3,分泌物樣本14,混合多态怪物行為信息錄像6。
——他去了深淵。
安折眼睛陡然睜大,他的目光停在這一頁的最後一條記錄上。
2.14,野外,回程,采集異常真菌樣本1(孢子)。
安折腦海空白了一剎,握着紙頁的手顫了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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