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人群中響起一陣齊齊的抽氣聲,許多人沒注意到碎裂的神罰之鎖,但所有人都看見了晴空中驟然劈落的雷霆。它的氣勢如此驚人,沒人懷疑被它擊中的後果會有多慘烈。圍觀者一瞬間凝固成琥珀裏的昆蟲,他們驚恐地看着閃電,直到它在高臺上方幾米遠的地方爆發出一聲巨響,消失在空氣中。

對了,還有結界,結界不會坐視一名學生被它殺死。

大家醒悟過來,同時松了口氣。蘭斯擡着頭,幾乎為正上方砸落的雷錘腳軟,還沒來得及放松,一股突如其來的危險感讓他汗毛倒豎,立刻升起一面巨大的冰盾。

誰說雷電只能從上空下來?

神眷者擡起一只手,雷電從掌心爆發。它像一條直起脖子的銀蛇,扭動着撞上了冰盾。蘭斯被巨力推得向後滑了一步,看着半透明冰盾另一側舞動的銀蛇,整個脊背都濕透了。

好險,要不是反應快……蘭斯不敢去擦臉上的汗水,意識到今天無法達成目的。他咬了咬牙,很快調整了計劃,打出了結束的手勢。他轉開頭去看臺下的院長,沒注意到電蛇的啃噬一直沒有停下,冰盾上正出現細小的裂紋。

冰導電嗎?

純水凝結成的純冰并不導電,不過“導電”是什麽意思呢?導電體是容易導電的物體,絕緣體卻并非完全無法導電,只是電阻很高,不容易導電而已。當電流強大到一定程度……

冰盾轟然粉碎,蘭斯的瞳孔收縮成針尖大小,無法動彈,只能坐視耀眼到令人無法直視的銀色撲面而來。他慘叫起來,捂住自己的頭,下一秒發現自己出現在臺下。結界成功保護了他,将他彈了出來。

蘭斯站不起來,他的全部勇氣——自認占據上風才會滿溢的懦夫的勇氣——瞬間不見蹤影,絕大的恐懼覆蓋了心靈。他怎麽能死在這裏?他可是要做大事的人啊!有生以來第一次,蘭斯感覺到了死亡的陰影,那讓他猛地意識到:他并不像自己想象中一樣能昂首走入神國。

蘭斯。蘇利文怕死,非常怕,哪怕是天主本人邀他離去,他也會吓得屁滾尿流,連滾帶爬地有多遠跑多遠。

“阻止她!”蘭斯尖叫道,驚恐地發現安娜。蘇利文依然在看着他,“她是個魔鬼!她掙脫了神罰之鎖!她……”

現在的蘭斯可以理解那個被咬掉手指的馬南的心情了,但他遠遠沒有馬南那麽幸運。安娜無情的眼睛注視着他,皺了皺眉頭,像在為獵物的逃脫不滿。

沒事的,一定沒事的!蘭斯不停地安慰自己,她現在被困在裏面,那可是聖巴沙大賽歷年的所有參賽者都打不破的結界啊!而且衆目睽睽之下,他已經叫了暫停,難道安娜還會白日行兇?她難道不顧神眷者的名聲嗎?

這個吓壞了的蘇利文,一定不記得他的親族是怎麽死的。

安敘的心情很好,她掙脫了束縛,感到身輕如燕,仿佛脫下了一直戴着的沉重沙包。擺脫桎梏的精神力釋放開來,将以她為中心的十幾米籠入其中,十幾米內的一切內如同進入了她的內天地,沒有任何東西能瞞過她的知覺。

蘭斯蜷縮的身影正在她的感知範圍內,他怎麽到下面去了呢?安敘皺了皺眉頭,仿佛檢查電蚊拍後發現蚊蟲漏網。既然一下沒打到,那就再來一下。

有人發出了驚恐的聲音,無法抗衡的莫大恐怖感在他們心中升起。天空中突然産生了雷雲,或者說上空的白雲被竄動的無數電蛇纏繞住了。第一道雷霆驟然擊落,接着是幾乎沒有間隔的第三、第四……無數道。它們首尾相連,像一條看不到頭尾的巨龍,無比精确地砸到同一個位置上,沒撐上幾秒,制造結界的苦修士就萎頓在地。

半聲哀嚎在被人聽到前就被雷聲吞沒了。

從遠處看過來,無數道銀線織就一條連接天地的燦爛銀錦,無比壯麗奪目。但對近處的人來說這奇景完全無法讓人欣賞,那些“銀線”看起來纖細,只是與天地相比而已,落到人們身邊,一道道粗壯得像水桶,像有個一時興起的巨大電靈用指頭用力戳着地面。更可怕的是,這些狂亂的閃電都落在一個位置上,仿佛有無形之力收束了這桀骜不馴的天地偉力。

大部分人都不得不遮住眼睛,以防自己被璀璨的白光刺瞎雙眼。身邊雷擊聲不斷響起,他們聞到了夏季雷暴後土地的氣味,低年級的學徒們已經忍不住靠近了彼此,顫抖着不斷祈禱,害怕這神罰似的光景會永遠持續下去。

“夠了,請停下吧,神眷者閣下!”院長大叫道,沒得到任何回答。

雷霆肆虐的幾十秒在學院的衆人心中長得可怕,半分鐘後,雷暴停了下來。沒有肉塊被燒焦的氣味,因為雷電的落點上已經空無一物。曾經跌坐着蘭斯的那塊空地上,地面生生凹陷下去一塊,肉眼無法識別的灰塵和焦土混雜在一起。半分鐘前的那個活人到哪裏去了?膽大的人左顧右盼,想在別處看到被苦修士再次轉移的優勝者,可惜偌大的學院再無蘭斯。蘇利文的身影,整個世界都不會再有。

整個廣場靜得可怕,有些人偷偷摸了摸耳朵,疑心自己在剛才的雷暴中聾了。

許多人低下了頭,剩下的人戰戰兢兢地看向始作俑者。安娜。蘇利文站在臺上,面無表情,她空洞的雙眼遙遙望向遠方,沒人敢驚動她。

神眷者。

這個詞此起彼伏地在圍觀者心中響起,對神眷者之稱只有模糊概念的人忽然明白了它的分量。見過上一個神眷者的老師們面露驚色,他們驚疑不定地看着彼此:神眷者的力量明明不以破壞力見長啊?莫非每一個神眷者都不一樣?唯有保羅院長凝視着腳尖,汗水在他肥碩的臉頰上彙成一條溪流。

安敘并不關心周圍的人對她投來什麽樣的目光,她的注意力全被別的東西吸引。剛才她享受着久違的自由自在,精神力向周圍擴散,幾乎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安敘漫無目的地不斷上升,忽然發現附近有什麽“東西”。

很難描述那種實感,與那個存在相比,周圍的一切都蒼白淺薄。就像2D手繪世界裏看到了3D模塊的影子,安敘能一下子發現其中的本質不同。那是什麽?在哪裏?她驀地停下了狂歡的異能,把意志集中在觸須般外放的精神力中。某一個方向,在學院裏面的某個位置,有一層朦朦胧胧的阻隔。是和神罰之鎖一樣的東西嗎?

安敘毫不猶豫地探了過去,那個存在被那層朦胧的東西覆蓋,但依然透露出某種讓安敘感到親切熟悉的氣息,像冬日早上的被窩一樣充滿了吸引力。她本能地靠近它,試探地戳弄那個精神體,沒有得到一絲回應。安敘心中突然升起一陣渴望,她急躁地運轉起精神力,不熟練地“撕扯”那層隔離膜。

錯誤的決定。

安敘悶哼一聲,身體搖晃起來。她的精神觸須被什麽東西卷住,如同頭發被卷入機器,整個靈魂被撕扯着往那裏拉去。她被扯出一段路,果斷地将觸須截斷。斷尾求生讓整個腦袋像被鐵棒狠狠砸中,暈眩得令她想吐。安敘感到上唇一冷,用手一抹,又是一片猩紅。

又流鼻血了啊?這麽多……為什麽地面也是紅色?安敘費解地眨了眨眼睛,世界變得更紅了。

七竅流血的神眷者又搖晃了一下,軟軟地摔到了地上。

廣場上一片嘩然,饒是神學院聽話的學生,也在今日的大起大落中失去了方寸。戒律長老高聲維持紀律,副手頻頻看向院長,想求得處理事态的指示。保羅用手帕擦着腦門上的汗水,苦着臉搖了搖頭。事情到了這個份上,哪裏還是學院裏就可以解決的?

學院某一處的地下,“某個存在”微不可見地動了動。

阿鈴古內城的教皇住所,身披黑白法衣的老人閱讀着信件。他頭戴一頂白色的無邊帽,腳踏一雙紅色的鞋子,一身服飾同時具備神聖與尊貴感。他眯着一雙眼睛,手指在信箋上劃過,在神眷者三字下面留下了掐痕。

烏爾堡的皇宮,一名侍從走進宴會中,對王座左側的一名大臣附耳低語。這位高大的中年文臣長着一個鷹鈎鼻,眼窩很深,一雙深邃的棕綠色眼睛裏沒有一點醉意。他點了點頭,走向王座上對着歌舞鼓掌大笑的國王,在國王耳邊說了句什麽。“蘇利文?”國王複述道,摸了摸他滿是絡腮胡的下巴。

一張張紙片消失在傳送陣的閃光中,一只只信鴿飛來飛去。在當事人安娜。蘇利文不省人事地接受治愈者的治療時,以她為棋子的棋手們已經進行了一場又一場博弈。

一名作苦修士打扮的女孩踏上了旅途,她的臉上一如既往沒有任何表情。她站在苦修院的門外,師長向她行禮,她亦回禮,身上除了一串玫瑰念珠,再沒有別的行李。

國王的手書快馬加鞭地來到提比斯防線,邊境衛隊的将軍接下旨意。她繃着臉把信使送出去,對着手令爆發出一串咒罵。“該死的禿鹫!”她罵道,“塞我這裏幹什麽?國王陛下怎麽能聽他的話!那群穿袍子的狗……”她的副将拼命比劃,好歹沒讓她繼續罵下去。将軍氣得在屋子裏打轉,把杯子裏的酒一飲而盡,啪地摔了杯子,怒氣沖沖地大步離去。

汶伽羅防線附近的小村裏,烏鴉落到了房屋邊的樹枝上。司铎笑着收下農夫的感激,拒絕了他們想要奉上的禮物。他走出屋子,走向在外面等待多時的苦修士。從對方的手勢裏他得到了想要的信息,他點了點頭,低笑起來。

“這樣正好。”司铎說,“願果實早日成熟。”

第三卷 提比斯邊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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