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 京都連着下了兩日的雪,在地上厚厚覆蓋了一層,直到今兒早上,太陽才露面。

屋檐下的冰棱融化了,滴滴答答的往下落水。

司徒修手裏拿着裴玉嬌掉的簽文,百思不得其解,天下真有此等奇事,他二人竟然一起重生?

也許,該去見見她。

“馬毅。”他吩咐貼身随從,“你派人去盯着裴家。”

裴家大兒子裴臻尚在大同,老侯爺又已致仕,上回盯了一次去明光寺,馬毅已經很奇怪了,怎麽又要來?正疑惑間,又聽主子緩緩道:“盯着裴大姑娘一舉一動。”

馬毅這下更混亂了,京都聰明人不多,可笨的人更少,裴家大姑娘就是以傻出名的,為什麽主子要去在意這麽一個傻姑娘?他突然感覺腦袋裏像被塞了一團漿糊,完全無法理清。

“你大概想不明白。”司徒修淡淡道。

“是,屬下不解。”

“你不需要了解,只用照本王說得做。”他一身華袍,微微往後靠與太師椅上,言辭間不容置疑。

馬毅肅容:“是。”

外面腳步聲匆匆,賀宗沐進來,撩袍行一禮,把手中東西遞上來:“姜左寫的手劄,請王爺過目。”

司徒修沒有看,他當然知道寫了什麽。

這是姜左送來的第十一本手劄,當年就是因這本手劄暴露,父皇大怒,不止罰了他,還把裴玉嬌指給他當王妃,令他成為京都笑柄。可當時裴臻卻是赫赫有名的大将軍,成為他岳父,榮辱與共。

故而這道聖旨,細細想來,令人不解。

果真聖心難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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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修閉目沉思片刻:“叫姜左辭了職務,離開京都。”

“王爺!”賀宗沐大驚,因這姜左乃司徒修的得力心腹,這些年不知道掌控了多少官員的秘密,正留待日後起用,假使讓他放手,豈不是多年功夫白白浪費?他難以理解,懇求道,“還請王爺三思。”

司徒修淡淡道:“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姜左已不安全,我亦不想将來授人與把柄。”

“怎麽會?”賀宗沐睜大眼睛。

“去吧。”他不肯再解釋。

賀宗沐無奈之下只得聽命。

司徒修把手劄燒了。

該記的,他早已記住,不該記的,他暫時也不會記得。

望春苑裏,仍如春天。

裴玉嬌寫了會兒字,手微微發酸,叫竹苓給她按兩下。

澤蘭瞧着眉頭皺起來。

好像就是從那日摔傷起,主子就不喜歡使喚她,什麽事兒都叫竹苓,可竹苓刻板老實,哪裏有她能幹?當初太夫人派她來,便是覺得大姑娘傻,想着她精明伶俐,可以協助,誰想到,如今自己卻是這個光景。

一點沒有地位,連外頭的粗婆子都要看不起了!

她擠開竹苓,上前兩步給裴玉嬌按:“姑娘,我這手藝可不比竹苓差。”

裴玉嬌看她硬來,倒不好拒絕。

畢竟澤蘭最近也沒犯錯,只她心裏有了疙瘩,就對她信任不太起來。

“看姑娘剛才寫字時,好似有心事。”澤蘭問,“可是為二姑娘?”

裴玉嬌臉色一黯。

不就是為裴玉英嘛。

因為周繹現在還沒個消息,眼瞅着明日就過年了,過完年,很快到二月,三月……記憶裏,前妹夫徐涵是三月被點了探花,後來天有些熱,應是五六月,妹妹與他相識,徐涵來提親,簡直就是一轉眼的時間,妹妹就嫁出去了,要是不快點兒,阻攔不了。

周哥哥到底在做什麽呢?

“我,我該怎麽去找周哥哥?”裴玉嬌突然發問。

周繹不來,她見不着,便不好問。

澤蘭眼睛一轉,給她出主意:“這容易呀,去找大公子,大公子經常出門的,見誰不方便?”

裴玉嬌恍然大悟。

看來澤蘭還是有幾分聰明的。

裴玉嬌急忙忙去見裴應鴻。

裴應鴻正練完一套拳,渾身濕漉漉的,要去洗澡。

聽說她來,頗是奇怪,卻也很歡喜:“嬌妹妹,你怎麽來了?”

他在外面披上件大氅,英姿挺拔。

雖說二叔沒有父親俊美,可兩個兒子卻不差。

裴玉嬌想到爹爹,掰了掰手指,還有大概三個月,爹爹就要從大同回來的,可惜爹爹沒兒子,不然定然不會比大堂哥差。想歪了,她趕緊回過神,問裴應鴻:“大哥,你最近看到周哥哥了嗎?”

“周繹?沒看到……”裴應鴻略微謹慎,他從母親那裏得知周家不肯與裴家結親,對周繹還有幾分生氣呢,當然不會主動去找他。再說,裴玉英也不是他親妹妹,平時不熟絡,他并不想插手。

聽說沒見到,裴玉嬌很着急,伸手去拉裴應鴻的袖子:“我有事兒問周哥哥,你能不能給我傳個話,我想見見他。”

“什麽話兒?”裴應鴻摸摸她的頭,“你別急,真要見,又不難。”

“你問他玉佩的事情,還有……就說我二妹很快要嫁別人的。”

裴應鴻噗的一聲:“別胡說,你妹夫人影兒都沒有呢,怎麽嫁人?”

他還笑,裴玉嬌急得要死:“反正你替我約個面,大哥!”

裴應鴻不知道她要做什麽,但見她那麽着急,也硬不下心,想了想道:“過完年就是上元節,咱們都要去看寶塔燈,今年周家肯定還在懷香樓定了雅間的,到時我帶你偷偷過去,見一見可行?因為現在過年,都很忙,我怕約不到他。”

他們這些公侯世家,向來會享受,上元節必定要熱鬧熱鬧的。

而那天最熱鬧的地方,當然是在寶塔燈那塊地段,他們裴家也不例外,每年公子爺姑娘們都在樓上觀燈。

裴玉嬌點點頭:“好,那你記得帶我去。”

裴應鴻笑着答應。

她總算放心了。

等到第二天,便過年了,一家子聚一起吃年夜飯,只都沒有往日裏來得歡快,因為少了裴臻,都在擔心他,只有裴玉嬌知道将來的事情,反而沒有憂心,她最憂的就是二妹。等着陪太夫人回去,裴玉嬌輕聲道:“祖母,雖然周夫人不喜歡妹妹,可周哥哥是喜歡的。”

正因為喜歡,所以那時哪怕妹妹嫁人了,周繹也還關心着她。

“哦?”太夫人驚訝。

破天荒的,這癡兒還跟她說男女情事。

她認真道:“嬌兒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周夫人既然不喜歡,咱們女家是不能趕着上去的。”

“哪怕明知道二妹傷心,也不能?”裴玉嬌心想,假使可以求得周夫人回心轉意,她定然會去求,可周夫人比起周哥哥,更不好見了,再說,周哥哥比起她,在周夫人面前,說話當然份量重上很多。

太夫人沉吟不語。

她也是高門大戶出身,骨子裏是高傲的,那日請了周家,已算是屈尊相問。怎麽還能進一步去求,讓人笑話?裴玉嬌到底是傻,對自個兒的身份不知道愛護。

而裴玉英卻是像了她,不喜求人。

只這孩子懂得關心姐妹了,太夫人仍是很歡喜,柔聲道:“嬌兒,有些事不能強求,順其自然。”

可順其自然,妹妹就慘了!

裴玉嬌嘆口氣。

太夫人又道:“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你可明白其中意思?”

“明白。”

“所以,嬌兒,別鑽牛角尖。”

裴玉嬌眼睛一亮:“還有別的路!”

她之前一根筋,只以為不嫁周繹就必定嫁徐涵,但想一想,也不是,她既然一開始能阻攔妹妹掉入池塘,定然還能想法子阻攔徐涵!

未必一定要妹妹嫁給周繹。

“總算知道了。”太夫人看她恍然大悟,笑着道,“孺子可教也,你比以前聰慧的多。”她頓一頓,“既然你聽得懂,祖母便告訴你,周夫人也不是不喜歡玉英,只是因為與許家結親,對他們周家有益。”

“有益,就要抛棄妹妹?”她忽然想起一句話,“子曰,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

“我的好嬌兒,咱們不做小人,但別人追逐利益,也不能說全錯,尤其家族興亡,不是那樣簡單的。”

是說不好随便評價周夫人嗎?裴玉嬌點點頭:“三人行必有我師。”

太夫人笑起來:“這話亂用了,該用,子曰‘賜也賢乎哉,夫我則不暇’。聽得懂嗎,嬌兒?指責別人不如三省吾身。”

後面那句她明白,裴玉嬌嗯了一聲,仔細想了想道:“別人的事我們管不了,妹妹以後嫁個好人家就行。”

太夫人欣慰:“好孩子!”

裴玉嬌在太夫人懷裏低頭沉思,是啊,不嫁周哥哥,也不嫁徐涵,妹妹可以嫁給別人……她小腦袋瓜轉來轉去,在回想京都到底有哪些年輕才俊,可惜,她以前不了解這些,竟是甚少所得。

半月一過,很快就到上元節。

裴家除了太夫人外,包括孟桢都去了街上觀燈。

華國建國五十餘年,正當是繁榮昌盛的時候,百姓安樂,生活富足,故而一到大大小小節日,都有心情參與,此時京都三條大街,從街頭到結尾都挂滿了彩燈,一行人邊行便看,慢慢踱到八寶樓。

八寶樓與懷香樓都高三層,頂樓開闊,往下可看街燈,往前可看巨大的寶塔燈,是以這時候,所有雅間都被人提前定下。

衆人上到三樓,男女分開兩間房。

裴玉英跟裴玉嬌都有些心事,反而裴玉畫無憂無慮,指着下面道:“快瞧啊,舞獅子拉,大姐,你不是說最愛看?”

她拉着裴玉嬌過來。

果然街中心在舞獅子,那獅子兩只眼睛發亮,随着動作忽閃忽閃的,裴玉嬌笑道:“真好玩。”

“光看沒意思,要些東西吃。”裴玉畫點了幾樣點心,眼見裴玉英郁郁不樂,她啧啧兩聲,“原以為你有風骨,誰想到,卻也似那些小家子的姑娘,放不開。”

裴玉英惱怒:“你說什麽?我怎麽放不開了。”

“放得開,來吃啊,這等日子,你不看燈快活快活?咱們姑娘家可是甚少能出來的。”

被她一激,裴玉英夾了塊點心就吃,又跑去窗口看燈。

一時,三個姑娘叽叽喳喳,歡聲笑語。

過得會兒,裴應鴻來敲門,裴玉嬌道:“我去如廁。”

她趁機就下去了。

祖母說的話,她已然了解,不過假使周繹勸回周夫人,總也是兩全其美的事情,她決定再去問一問,不行也就算了。

裴應鴻說得幾句也忙來找她。

兩人去對面的懷香樓。

街上人來人往,小孩子手裏提着各式燈籠,大人們喜笑顏開,或一家子走一起,或是三三兩兩同窗并行,也有膽子大的姑娘們在其間,惹得年輕公子回首相望。

實在熱鬧,他們邊看邊走。

就在這時,人群裏卻一陣騷動,突然有人亂闖,也不知誰碰着誰,這個大叫,那個大罵,因為突然,裴應麟也沒反應過來,片刻之後,扭頭一看,裴玉嬌不見了。

十六年的少年一下急得滿頭大汗。

裴玉嬌這會兒也頭暈,只覺有人抓住她胳膊,一路将她拉離了街道。

回過神,發現自己正站在一處小巷子裏,背後貼着堅硬的牆,面前立着一位年輕公子,眉目清俊,優雅如月光,高高在上。他穿着白色鶴紋錦袍,腰間挂白玉佩,墨黑大氅稱得渾身如玉,貴氣逼人。

她驚呼出聲:“王……”

半個字出來,用力咽回去。

司徒修垂眸看着她,聲音如低沉琴音:“王……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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