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客人

陳彥已經在車裏等了一個半小時。

他是早上七點半發現自家藝人失蹤的。年幼的Christie小姐雖然任性又刁蠻,卻很少不告而別臨陣脫逃。

她還算是個有責任心的人,有事離開必定提前彙報。陳彥在她的公寓裏搜了一圈,又上社交網絡查了下聊天記錄,給印桐發信息的時候幾乎抱着“無論如何先問問”的心态,卻意外地得到了小祖宗的消息。

他開了将近80分鐘的車,抵達商業街的時候,正好看見Christie搖搖晃晃從甜品屋裏出來。

她像是喝醉了,又像是聊天聊困了,整個人耷拉着腦袋神情恍惚,臉上一片空白。陳彥看着她迷迷糊糊地蹭過馬路鑽進懸浮車的後座,向印桐投去了一個疑惑的眼神,卻換來一個商業性的微笑。

兩相對視,勞碌命的經紀人不知道get了什麽點,竟然嘆了口氣,揉着太陽穴沖印桐道了歉:“給你添麻煩了。”

印桐笑了下:“并沒有。最近天冷,Christie要是早上想來,還是要記得多加件衣服。”

“我會記得叮囑她的。”

“那就麻煩陳先生了。”

陳彥頗有些頭疼地點了頭,啓動懸浮車轉瞬間離開了游客漸多的商業街。他皺着眉一路不停地确認着終端上的時間,直到成功彙入車流後,才松了口氣靠回椅背上。

車裏一片寂靜,空道上的風旋穿過車窗只留下輕微的氣流音。陳彥屈指輕扣了兩下手中的虛拟方向盤,突然意識到後座上的Christie始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他打開自動駕駛,扭頭去關照反常的小姑娘。Christie蜷縮在車窗的陰影裏,耷拉着腦袋低垂着肩膀,整個人看上去就像一個新做的木偶,關節和骨架還沒來得及裝上牽引線,就已經被主人随意地丢棄在一旁。

他試探着喚了句:“Christie?”

小姑娘像是被吓到一樣,劇烈地顫抖了一瞬,而後木然地擡起頭。她蒼白的臉上神情恍惚,漆黑的眸子裏映不出半點光影,淚水接連不斷地往外湧,就像受到了極大地驚吓一樣。

她顫抖着雙唇,不住地呢喃着“對不起”,上下唇輕碰着撞出細碎的哭音,最終凝成一句。

“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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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冬已至,商業街上到處是神色匆忙的行人,懸浮車不過眨眼功夫便沒了影,只留下細微的引擎聲,提醒着印桐片刻前還迎接了一位家財萬貫的大明星。

凜冽的冷風呼嘯着穿過人來人往的街道,細碎的雪花安靜地漫過層層疊疊的灰雲。印小老板搓了搓手哈出一口熱氣,柔軟的白氣在半空中消散開來,露出頭頂光屏上不知道播了多少遍的游戲廣告。

【……超真實全息建模,給你最強的浸入式體驗!不需要游戲倉,不需要虛拟眼鏡,只要您閉上眼睛,就能進入另一個世界!……】

這也太誇張了……

廣告牌前還站着幾個手舞足蹈的年輕人,伴随着箱庭online的游戲特效發出此起彼伏的驚嘆聲。他們聚在一起,身上帶着凜風不侵的朝氣,一個個興奮得就像正午炙熱的太陽,歡呼聲幾乎能穿越整條商業街。

“卧槽ELF大手筆啊!Christie可一點都不便宜。”

“你關注點有毛病吧,照你那說法,這光屏投放一天也不便宜。”

“我就關心那70%的拟真度要是GG了,還能不能救活,這游戲怎麽過審的?科學院按人頭給它分了墓地?”

“70%不太可能,65我都覺得懸。拟真度達到70%是個什麽程度?走大街上來個王八蛋砍了你一刀,然後告訴你不痛不痛我給你吹吹,疼都特麽疼死了,吹有個毛用?!”

“痛覺上不了65%吧,而且砍殺玩家不會被關嗎?前兩天白塔抓人還上新聞了。”

“誰知道,恐怖游戲能過審都是個奇跡。”

印桐忍不住笑出聲,他心道倘若真有這麽超前的技術,能夠使虛拟游戲以70%以上的拟真度投射在玩家的意識裏。與其去懷疑這游戲怎麽玩,倒不如想想該要怎麽分清現實和虛拟。

你要怎麽判定自己是清醒的?怎麽判定自己已經脫離了游戲?

現階段人的大腦已經可以脫離身體存活,科學院前些年還在規劃着“現世輪回”,搞不好未來就能實現“死而複生”。這項計劃意味着只要提前将你的思維數據上傳至終端,哪怕身體已經停止活動了,端腦的運作也能保持你的思維意識。

你将在“另一個”(虛拟)世界裏睜開眼睛,可以和親朋好友通話,可以接受對方送出的虛拟禮物,甚至可以以投影的方式回到現實世界裏。

回到你的家人身邊。

科學院認為,這種技術就可以達到“永生”,活人和死人之間将再也不存在離別的話題,只要保持端腦的運轉,人們可以永遠“活”下去。

人們對于“活着”的定義是什麽呢?

印桐推開甜品屋的木門,被撲面而立的暖風拯救了凍紅的指尖。

晨光下的甜品屋被正對着木門的吧臺分成了兩部分,往左是基本等同于擺設的沙發和茶幾,往右是宛若巧克力般色澤分明的圓桌和木椅。印桐站在門口,看着此刻端坐于店內的唯一一位客人——他背對着印桐端坐在吧臺前,裹在袖子裏的雙手向後交握着,被幾根黑色的束縛帶捆得嚴嚴實實。

門鈴聲打碎凜冬的寒風,印桐看見那位奇怪的客人轉過身,煙灰色的眸子就像天空上幹冷的雲層。

他在笑,用一種輕飄飄地宛若哄孩子的口吻,笑着喚道。

“……桐桐?”

這不是印桐第一次遇見這位古怪的客人。

大約一周前的傍晚,入冬後的中央城迎來了接連不斷的大雨。筋疲力盡的天氣預報拼了命地攆上暴雨的步伐,耗盡九牛二虎之力,終于計算出了驟雨初歇的時間。

冷雨在肆虐了兩天一夜後稍作休整,印桐推開更改為“正在營業”的店門,在滿地的殘枝敗葉上,撿到了一個濕漉漉的年輕人。

那是一個仰着頭的,表情如孩童般純粹的青年。

他坐在店門口的臺階上,一雙鉛灰色的眸子宛若重雲密布的天空,嘴唇抖得像是暴雨中的秋葉,整個人已經被雨水泡得神情恍惚。印桐在心裏罵了句“卧槽”,伸手就去拽青年的胳膊,囊括進掌心的手臂瘦得硌人,仿佛他面前這個年輕人是什麽披着人皮的枯骨。

青年被他拽得一個踉跄,腳下打滑差點栽在地上。印桐伸手把人撈住了,先是被他過低的體溫凍得打了個顫,而後視線不由自主地停在他那套古怪的衣服上上。

那是身束縛裝。

長到幾乎可以拖地的袖子正被純黑的束縛帶捆在青年的胳膊上,一層一層漸次向上,在最頂端接近肩膀的地方露出軟踏踏的袖口。青年的手完全被包裹在袖子裏,反折到身後,由兩根固定在手腕上的束縛帶捆在一起。

印桐拽得時候根本沒注意,以至于對方整個人都被帶偏了重心,差點一腦袋栽在地上。

不過他淋了這麽久的雨,能站穩才是個奇跡。

印小老板在心裏嘟囔了兩句,心道這衣服在中央城可不多見,這家夥恐怕來頭不小,搞不好還是白塔跑出來的頭號死囚。

新紀元後律法嚴苛,單是中央城就有裏裏外外幾百萬個城市監控,敢當衆行兇的家夥屈指可數,能從白塔越獄的更是聞所未聞。印桐心裏忐忑得七上八下,手上卻沒怎麽猶豫,橫豎人都已經拽了,幹脆徑直将人半扶半抱着帶回了店裏。

這麽大雨,都已經接手了,總不好再扔出去。

“下午茶”甜品屋雖然配着後廚和休息室,衛生間卻是沒有的,更別提用作淋浴的地方。印小老板把人領回來,安置在沙發上,取了休息室的毛毯将人裹起來,然後有模有樣地學着光屏裏的教程給對方擦頭發。

他從來沒幹過這種事,以至于手忙腳亂揉得對方一頭金發亂七八糟,好在毛巾的吸水性大大超乎了他的預料,不過幾分鐘就将幫助受難者脫離了苦海。

印桐收了毛巾,離遠幾步抄手看着自己的傑作,視線在青年露出毛毯的衣服邊上跑了幾個來回,目光幾乎要穿透他凹陷的肩窩。

他實在想就地扒了對方,看能不能在他身上找出什麽手術縫合的實驗傷口,然而再借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耍流氓被抓是小,手賤危及生命是大。要是解開束縛帶放出了什麽作奸犯科“妖魔鬼怪”,城市監控再快也救不了他狗命。

恐怖游戲都是這麽演的,十個悲劇有九個都來源于“手賤”、“膽大”和“好奇心”,還有一個基本離不開“不會出什麽事”的flag。

更何況這小子都被捆成這樣的了,說是人畜無害誰信啊?

沙發上青年不知道他心裏那些彎彎繞繞,哪怕柔軟的金發已經被毛巾揉成了一團,煙灰色的大眼睛也始終跟随着印桐的方向。他的視線沒有焦點,眸子裏一片澄澈,整個人就像剛産生印随的雛鳥,一刻不停地捕捉着“主人”的身影。

他看着印桐調高室溫,看着他收拾雜物,看着他唇齒開合詢問了什麽,又看着他消失在後廚的感應門裏。

他始終保持着端坐的姿勢,雙手背後一副乖巧的模樣,不斷地回想着幾息前被帶進屋裏的場景,想起印桐掌心透過濕透的布料緊貼着他的後背,溫熱而幹燥,仿佛下一秒就能摸到他錯拍的心髒。

他無法抑制地興奮着,心跳聲轟鳴如鼓。他想起自己曾在那本日記裏看到過的描寫,想着眼前的這個人,名字叫“印桐”。

他就是“印桐”嗎?

他就是我的“印桐”嗎?

青年端坐着收緊了雙手,低下頭斂去自己瞳孔中暴漲的喜悅。他看着自己濕透的膝蓋,聽着自己亂成一團的呼吸,仿佛曾經所有的苦難都在這一刻融進了店外的雨水,順着城市排水系統,奔湧到了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他的胸腔裏只剩下了喜悅,湧動着,伴随着血液供給到全身。

突然有個杯子闖入他的視野。青年擡起頭,順着杯子上那只修長的手看向握着杯子的年輕人。

印桐正站在他面前,對上視線時微皺了下眉,伸出手背輕貼着他的額頭。

“不燙啊,”他聽到對方呢喃着,“這年頭申請用藥程序可多了,你可別發燒了,醫院貴着呢。”

青年胡亂地點了下頭,慌不擇路地挪開視線,他實在不好意思澄清自己的臉紅跟發燒之間并沒有什麽直接聯系,他只是有點緊張,有點開心。

有點情難自禁。

他聽到一聲玻璃碰撞的輕響,印桐将手裏那杯還冒着熱氣的牛奶放在了他面前。年輕的小老板在他對面坐下來,往杯子插了根吸管,笑着将管口轉到他的方向。

“公平交易,一個回答喝一口,你看怎麽樣?”

印桐傾着身體,手肘壓着茶幾,整個人幾乎半趴在青年面前的桌子上。涉世未深的青年幾乎瞬間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亂了節拍,它“撲通撲通”擠作一團,就像空路上的懸浮車一不小心遭遇了集體追尾。

他聽到對方說了什麽,依稀辨別出“好奇”和“想知道”的字眼。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點頭,卻又害怕自己莽撞無理,只好艱難地平複着呼吸,從喉嚨裏擠出一個微弱的氣音。

“好。”

你說什麽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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