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預兆

Christie在印桐念完信件的那個瞬間就結束了通話。

她的臉色始終很難看,皮膚蒼白得就像剛上完底色的人形素體,修剪整齊的指甲摳皺了殷紅的裙擺,留下的褶皺就像是幹涸的、污濁的血跡。

印桐抿了口桌上的涼水,擡手關掉了漂浮在半空中的虛拟光屏。

套用日記主人的說法,Christie也總會做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她蹩腳的演出就像是搞笑的小醜劇,每個動作都寫滿了:我有問題。

我對你隐瞞了一些事。

我沒有說實話。

可我不能告訴你。

印桐捏着手裏的水杯,忍不住發出一聲嗤笑。

他心想:你有本事就裝得好一點,不要讓我看出來,否則總有一天我會從你口中套出你所有的秘密,套出你究竟隐瞞了什麽。

和我有關系的事情,我勢必要看到全貌。

……

早上9:00,“下午茶”甜品屋正式開始營業。

托商業街人流量的福,每逢周六周日法定假期,店裏就擠得好像沒開封的沙丁魚罐頭。搭讪調侃八卦者成群結隊,追星泡妞湊熱鬧者三五成群,印桐躲到吧臺後,保持着标準的待客微笑一問三不知,心道這二三十人都像是洪水猛獸,也不知道Christie平時是怎麽熬過了大批粉絲的圍追堵截。

“今天那位小帥哥不來嗎?”

擠在隊伍中間的小姑娘探頭探腦地問道,人群騷動了一陣,排在最前面的客人身先士卒,趴在吧臺上沖印桐眨了眨眼睛:“小老板,今天他來不來啊?”

“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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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桐關閉了終端的收銀界面,冗長的隊伍中至少有三分之二的客人都揚着頭,興致勃勃地等着他的答案。

“就是那個,”排在第二位的老奶奶笑眯眯地比劃着,“那個金頭發灰眼睛的,玩考斯普雷的小夥子。”

安祈啊……

自從安祈開啓了按天打卡的模式後,甜品屋裏的客人十有**都成了他的顏粉,其支持率在姑娘們的圈子裏節節攀升,幾乎威脅到了Christie在店裏的“吉祥物”寶座。

不過這倆人連面都沒見過,就像是刻意避開了對方到達的時間。

印桐隐約察覺到有什麽不對,心下暗自計較着,面上卻依舊笑着同常客們打了招呼:“我不知道安祈什麽時候會來,但他今天估計不會缺席。”

隔天一封的信都為了進門票提前了,安祈要是不來,他估計還會覺得奇怪。

隊伍裏的小姑娘們發出戲谑的歡呼聲,幾個湊熱的孩子也跟着有樣學樣,嗷嗷亂叫着蹦來跳去。店裏一時間鬧成一團,吵得印桐甚至聽不見客人的點餐,不過餐飲類的服務行業一般都是這個樣子,折騰成游樂場幾乎是家常便飯。

只要沒人大哭大鬧吵架掀桌子,他就能遵守“顧客是上帝”的服務宗旨。

不過他今天的狀态确實不大好。

也許是因為Christie大清早的morning call,也許是因為昨天回家時淋了雨,印桐從早上起來就感到了一陣陣頭痛,仿佛有個小妖精正在往他太陽穴上砸釘子。

這會一吵起來效果更是明顯,他幾乎能感覺到一陣陣暈眩在他的意識裏抽幀,鐳射般的花紋在他的視野內炸開,就像手指落在光屏上的地方被埋下了一個個炸彈。

噼裏啪啦炸得不亦樂乎。

“就要兩杯檸檬水對嗎?”

他仔細辨別着菜單上的文字,努力維持着自己岌岌可危的好脾氣。

吧臺對面高中生模樣的小姑娘局促地點了點頭,确認過訂單後和櫥窗邊的好友打了個招呼,向對方跑了幾步,卻又慌慌張張地趕了回來。

“還需要什麽嗎?”印桐問。

小姑娘搖了搖頭,她半張臉都埋在圍巾裏,游弋着視線露出一副赧然的神情:“小印先生是不是不舒服,”她一邊問着,一邊用露出袖子的手指點了點太陽穴,“我看到您一直皺着眉,好像頭疼的樣子。”

“稍微有一點,”印桐禮貌地笑了笑,“昨天傍晚下了雨,回家的時候沒帶傘,可能感冒了。”

“我也是!”小姑娘紅着臉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她一邊翻找着貼身的小包一邊嘟嘟囔囔地抱怨着“最近的天氣真是太糟糕了”,小巧的手指在包裏的小物件中來回穿梭,帶得化妝鏡和口紅撞出清脆的聲音。

“我帶了感冒藥,我記得還有一板的,為什麽找不到了?”

印桐尚未來得及想出推辭的話,便被一陣雜亂的掉落聲打斷了思緒,小姑娘包裏細碎的東西噼裏啪啦地掉了出來,連帶着她要找的那板藥,一同擁抱了木地板。

印桐有些頭疼地嘆了口氣。

他繞過吧臺,蹲在地上任勞任怨地撿東西。包裝完好的膠囊掉落在化妝鏡旁,小巧的鏡子已經碎了,裂開的鏡面映出一張熟悉的臉。

那是個溫婉的女人。

她柔軟的黑發松松地綁在一側,柳葉眉下是一雙剪水的秋瞳,羊脂玉般的臉頰上泛着健康的紅暈,唇角輕勾着,好似暈開了一抹惑人的朱砂。

她的眼睛彎着,含着笑,無機質的瞳孔像是瑩潤的琉璃。她安靜地看着印桐方向,像是透過這個熟悉的身軀,看向某個永遠不會回來的人。

她的薄唇輕啓露出皓白的貝齒,上下開合勾勒出一個熟悉的字眼。

【“桐桐。”】

“小印先生?”

截然不同的聲線揮散了眼前的幻象,印桐一把抓住晃動的手,驀地看清了小姑娘通紅的臉。

化妝鏡和膠囊還握在他手心,眼前的少女也依舊是那副陌生的模樣,客人們的哄笑聲像是水壺中沸騰的氣泡,一股腦地灌進印桐的耳畔。

他松開手,露出一個滿含歉意的微笑。

“抱歉,”他扯着唇角笑了笑,試圖讓自己的表情看上去不那麽僵硬,“藥我收下了,鏡子碎了,我會買一個新的給你。”

漲紅了臉的小姑娘胡亂地點着頭,排隊的人們哄笑着打趣,羞得她站起身頭也不回地沖去了朋友身邊。印桐揉着太陽穴站起身,他的視野還有些晃,卻隐約能辨析出眼前的一切依舊是往常(日常)的模樣。

面前的小情侶讨論着奶茶和甜點的款式,隊伍中的老奶奶正笑眯眯地直播排隊的盛況,年幼的孩子踮着腳去咬家長手裏的棉花糖。陽光明媚而溫暖,穿過街道兩旁由電子光粒模拟出的行道樹,落下大片柔和的微光。

街對面的商場門口依舊圍了一大群青少年,光屏上箱庭online的廣告還在循環播放。印桐看到黑色的懸浮車停在馬路對面的臨時車位上,兩個身穿軍裝的人拉開了後車門,露出座位上的年輕人漂亮的臉龐。

他看見對方那雙煙灰色的眸子,灰蒙蒙的,像是暴雨前的陰天一樣。

“小老板?”

吧臺前的客人叫了他的名字,印桐回過神,确定了光屏上的訂單信息。

排在隊伍末尾的客人注意到了安祈的到來,人群漸漸騷動起來,低聲驚呼和竊竊私語在甜品屋裏擠作一團,聒噪得就像沸騰的開水。

印桐沒有擡頭,嘈雜聲毫不留情地撞擊着他的太陽穴,餘光中的景色漸次染上夕陽的紅暈,他意識到有什麽要開始了,在噩夢之後,在頭疼之後。

他将再次迎來無法逃離的幻覺。

他早該想到的,接連不斷的頭疼并不是什麽感冒的後遺症。

他看到不遠處殘陽猶如被打翻的雞尾酒,争先恐後地漫進冰冷的玻璃窗。櫥窗裏的毛絨玩具已經不再是白天裏那副可愛的模樣,它們卷曲的絨毛被染上深紅色的血痂,柔軟的肚子被剪開,露出裏面烏黑的絮狀物。

店裏的桌椅變成殘破的碎片,淩亂的木屑還在被人肆意啃咬。方才還高聲談笑的客人們低垂着頭,從喉嚨裏吐出嘶啞的氣音,他們搖晃着,像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樣茍延殘喘。

冗長的隊伍橫陳在印桐眼前,它就像一條瀕死的長蛇,艱難地蠕動着尋找果腹的食物。

而後站在蛇頭的客人,搖晃着腐爛的腦袋,擡起它空洞的眼眶,緩慢地對上了印桐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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