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噩夢

我不太願意去回憶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麽。

人類對于恐懼的事物總有一定的排斥性,就好像很多年前我遺忘了母親離開我的原因,将那場事故歸咎于單純的離別。我拒絕回憶當時發生的一切,刻意模糊現實與噩夢的邊界,我不斷地追問着毫不知情的無關人士,一遍遍重複着自己臆想出的事實,妄圖以此來說服自己。

我告訴所有人,我的母親是為了追求幸福而離開了我。

于是我開始堅信,我的母親是為了追求幸福而離開了我。

她抛棄了我。

如果不是那天在實驗臺上經歷的噩夢,我将永遠只記得,她抛棄了我。

記憶這種東西總是帶有無法抹去的主觀色彩,遺忘是人們對自己的本能保護。就好像我現在枕着指導員的肩窩,手掌貼着他柔軟的背脊,只要不去刻意回想周五的遭遇,仿佛就可以永遠沉浸在當前的溫樂裏。

我想着我應該勸說自己服從,那樣就不用承擔反抗的後果,我應該逼迫自己聽話,說不定一開始還能脫離校醫院裏該死的試劑。

我知道自己應該試着往好的地方想。

可我做不到。

人的一生總會有無數件想要忘記的事,和無數個想要逃離的人。它們結合着曾經明媚絢爛的陽光組成所謂的過去,被漫長的歲月覆上層層灰塵。

它們永遠不會消失,埋藏在“似曾相識”的表象下蠢蠢欲動。它們狡猾地露出自己美好的尾翼,誘惑着你摸索探尋,而後墜入暗無天日的地獄。

悲傷與歡喜共存,我們卻無法将心神傾注在歡喜裏。

痛苦總是更容易銘記。

清晨的柔陽彙入暖氣,漸次驅散了冬日的寒冷。指導員修長的手指梳理着我的頭發,溫熱的鼻息萦繞着我的耳廓,我能聽到他的心跳聲平緩而沉穩,就像某種命中注定的未來終将毫不留情地降臨。

我明白,我逃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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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指導員還在,我就一定會被卷進這場漩渦裏。

渾濁的睡意漫過眼睑,模糊的意識裏,我聽到指導員清潤的聲音。

他說:“你還記不記得昨天晚上,你夢見了什麽?”

……

我記得。

……

校醫院的診療室遠比我想象得要空曠,推開堪比監獄牢房的鐵門,映入眼簾的只有房間中央設施齊全的手術臺,和被抛棄在牆角的一副桌椅。

昨天傍晚我躺在手術臺上,偏頭就可以看到指導員低垂的腦袋。不茍言笑的陳醫生将我扣在冰冷的機械鉗裏,頂着刺眼的燈光,為我戴上了一次性的開口器。

我仰着頭,像條被捉壓的惡犬,死死地盯着他別在上衣口袋裏的工作牌。

——“陳彥”

銀白色的牌子在手術燈的下搖搖晃晃,刺眼的強光麻痹了我殘存的意識。我無從思考指導員經歷了什麽,也無法想象自己将經歷什麽,我只能感覺到尖銳的針頭紮進我的皮膚,冰冷的液體灌進來,就像無數只軟體動物鑽進了我的血管。

聲音漸遠,我仿佛被捆綁着扔進了寂靜的深海。

除了耳鳴,我聽不見任何“聲音”。我無法辨別出自己是否在呼吸,無法意識到自己目前的處境,我甚至無法控制思維去活動,無法感受到任何足以被稱之為“人類”的情緒。

我就像被從肉體中抽出,塞進了一臺只有0和1的老舊機器裏。

直到渾濁的意識裏傳來球體撞擊地面的聲音。

“咚”

“咚”

“咚,咚,咚,咚。”

我看到一個殷紅的皮球滾過光潔的走廊,撞上了我漆黑的鞋尖。

……

“你夢見了什麽?”指導員問。

“我夢見了我自己。”

我合上眼睛,輕聲回答。

……

那是一條布滿陽光的走廊。

炙夏的灼陽穿過稀疏的樹影撫上窗臺,漫過小巧的綠植落在光潔的地板上。我的視野中出現了一雙手,它撿起了地上的皮球,交給了突然出現在幾步外的小男孩。

“你是什麽人?”小男孩問。

“我是來殺你的人。”我聽到自己回答。

而後皮球從小男孩柔軟的手心摔落,充斥着恐懼的尖叫聲在走廊裏炸響,我看着自己撬開門鎖拉開衣櫃,掀翻堆疊的被子和枕頭,我知道自己在找什麽。

——我在找我可憐的獵物。

那是個穿着紅裙子的年輕女人,她有着如同木風鈴般柔美的頭發,和一雙笑起來仿佛盛着陽光的眼睛。

我聽到自己沉穩的腳步聲回蕩在空曠的走廊裏。

“啪嗒”

“啪嗒”

而後驟然停下,被一陣細小的抽噎聲取代。

有人在哭。

我意識到距離我不過十來步遠的那間屋子裏,那個抱着皮球的小男孩正發出恐懼的啜泣。他像個膽小的倉鼠,縮成一團瑟瑟發抖,他長得還沒我的手肘高,只要我一用力,就能掐斷他的喉嚨。

我砸碎了房間裏的消防櫃,用自己的槍換了一把小巧的消防斧。

男孩蜷在房間的床下哭得斷斷續續,我想他也許已經看到了我的鞋尖,也許正捂着嘴瑟瑟發抖。

他一定很害怕。

……

指導員梳理我頭發的手停了一下,他的手穿過我頸後的碎發,将溫涼的手心搭在了我的後頸上。

“你殺了他?”我聽到他問。

“我沒有,”我回答道,“我沒有,我站在那張床前,突然聽到了一陣淩亂的腳步聲。”

那個女人比我想得要聰明。

她露出些許慌亂的腳步聲,将我的視線從一個幼小的孩子身上移開。我聽到她踉跄着跑過我身後的走廊,在模糊的步伐聲盡頭,用力地甩上了一扇門。

這場游戲,就像一場簡單的捉迷藏。

指導員輕撫着我的後頸,他的聲音平緩且柔和,帶着一絲無法忽視的誘導。

我聽到他問:“你要做什麽?”而後聽到自己回答:“我要殺了那個女人。”

我看到自己走過空無一人的走廊,消防斧掠過半空,劃爛了牆上的畫框。我跟着女人的步伐走過一間間布滿灰塵的房間,直到推開走廊盡頭的兒童房,将她砍死在地上。

我看到她的鮮血漫過我的鞋尖。

指導員安撫我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他低下頭,額頭低着我的額頭,将我的視線牢牢囚禁在他的瞳孔裏。

“聽着,”他說,“校醫院給我們打的那些破玩意确實會讓我們做噩夢,但那些噩夢十有**都是假的。你沒必要太拘泥夢裏的東西,畢竟現在這種法治社會,別說殺人了,你就是去人家家門口逛兩圈,都會被正義的警察叔叔抓起來。”

“可那個女人被殺了。”我說。

指導員搖頭:“那是你的幻覺。”

“那不是我的幻覺,”我看着他的眼睛,“那不是幻覺,她就死在我的房間裏。”

“當我躲在床底下瑟瑟發抖的時候,她就死在屬于我的那個房間裏。”

“我可以欺騙任何人,可以欺騙我自己。”

“可我不會騙你。”

我拉着指導員的手,蓋上了他那雙明亮的眼睛。

“我不會騙你,那些令我恐懼的噩夢,都曾經真實地發生在被我遺忘的過去裏。”

“只不過換了個角度,重新出現在我眼前。”

……

門上的銅鈴發出清脆的聲響。

印桐從回憶中抽出思緒,聞聲看向半開的店門。享用完下午茶的一家三口正有說有笑地離開他的甜品屋,不遠處的馬路對面停下了一輛懸浮車,有個穿着白大褂的醫生被人從車門裏一腳踹了出來。

那人看上去有幾分眼熟,亂糟糟的自來卷下藏着一張昏昏欲睡的娃娃臉。印桐撐着腦袋趴在吧臺上,隔着高矮胖瘦各具風姿的玻璃杯看着他跑過人來人往的商業街,思緒在回憶中繞了個來回,直到對方推開門,才堪堪想起他的姓名來。

醫生名叫童書遙,長得十分對得起自己gay裏gay氣的名字。這家夥是他的老熟人,當年Christie帶他看精神科的時候就是這位坐得診,是個不到二十分鐘打了七八個哈欠的特困戶。

童庸醫年方四六,大學畢業研究生在讀,專業技術不精,但醫術是祖傳的活計。他年齡不大,平日裏卻幾乎忙得腳不沾地,Christie偶爾會帶印桐去他那做個檢查,如果不預約,根本見不到人。

——前兩天他被燙傷的時候,就是童書遙給他找的藥膏。

年輕的小醫生踩着木地板雄赳赳氣昂昂走進來,像個得勝歸來的将軍一樣居高臨下地看了印桐半晌,而後委屈巴巴地一聲哭嚎,抻着雙手撲倒在吧臺上。

“三杯紅茶不加糖,非常感謝。”

印小老板調奶茶的手一頓,眨着眼睛仿佛看見了什麽新人類:“這回不喝布丁奶茶了?”

“我想喝,”童書遙臉朝下貼在臺面上,一句話唱出了三五個音,生怕印桐體會不到他內心的凄苦惆悵,“老大說奶茶長肉,我的體脂已經超過正常人的标準了,再喝下去就讓我抱着大體老師*去樓下跑圈。”

印桐想了一下那個場景,安慰地撸了把童庸醫毛絨絨的腦袋:“那樣也挺好,搞不好還能成為你們科室的靈異傳說。”

“我才不要因為這個流芳百世。”

吧臺對面的童庸醫根本不需要別人捧場,哪怕印桐不說話,他也能啰啰嗦嗦地唱出一整唱雙簧。印小老板一邊泡茶一邊聽着他抱怨,從課業忙到實驗室冷,從舍友不送溫暖到學長拿了第三個博士學位,車轱辘話繞着傳說中的“白研星”轉了好幾個來回,最後還不忘強塞印桐一嘴安利。

“你真不去看看?我師兄,白研星,那可是院裏數一數二的天才。”

印小老板敬謝不敏。

童書遙勸不動印桐,聳了聳肩也沒打算強逼。他瞄着吧臺上那一排用作裝飾的瓶瓶罐罐,一邊脫衣服一邊點着頭裝腔作勢。他說:你這紅的是什麽?顏色不錯。”

印桐瞟了一眼,轉過杯身露出了正面的标簽。

童庸醫的哈欠都被“血腥瑪麗”四個大字噎住了。

他嫌棄地撇撇嘴,伸手扒拉着吧臺上的訂單界面。正對着大門的吧臺終歸有些冷,童書遙沒有自己想得抗凍,來往客人一開門,他就被竄進來的冷風凍出個噴嚏來。

“阿嚏!阿阿阿嚏!你這店不行啊,這麽冷怎麽招客人啊!”

印桐瞧着他這副模樣有些好笑,又不敢真笑出聲,換得對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再故意抹上他一身。他調高了室內溫度,讓童書遙嫌棄白大褂的眼神收斂了一點,還注意着保全了童庸醫的面子,沒開口嘲諷他弱不禁風。

“你根本不知道這玩意有多髒,”童庸醫拎着白大褂的衣角抖了抖,“要不是老大盯着,我才不要穿着它到處跑。 ”

童庸醫言辭憤慨,伸手指向櫥窗外,硬是從眼睛裏擠出了幾點淚花:“我老大,人間兇器,這種鬼天氣他居然跟讓我出來跑腿!我是醫科生!身嬌體弱的醫科生!我又不是健身教練!”

印桐忍不住笑了一聲:“你這是職業歧視,誰告訴你醫科生就一定身嬌體弱了。不過你平常不是忙得很嗎,今天怎麽閑了,還跑這麽老遠來我店裏買喝的?”

“停電了啊,院裏到現在還搶修着呢,”童書遙撐着下巴嘟嘟囔囔,“說到這個,你知道昨天晚上中央城為什麽停電嗎?這一個全城拉閘差點毀了我畢業論文,如果不是終端後臺有自動恢複系統,我估計現在還在抱大體老師痛哭流涕。”

印桐放下攪拌勺,開了水龍頭沖掉手指上的粘液。他說:“你這個問題不該問我,你萬能的學長呢,天才學長沒有解答你的疑惑?”

童書遙聞言眨了眨眼睛,隔着吧臺仰頭看了印桐半晌,驀地露出一個可愛的笑臉。

他說:“小印同志真是冰雪聰明,我怎麽可能沒問呢,我一定是問了學長才來找你的不是?”

“那麽我為什麽要在問了學長之後,再來問你呢?”

印桐擡起頭,正對上童書遙含笑的眼睛。他的嘴彎得像香蕉船,亮晶晶的眸子裏就像填滿了甜膩的冰淇淋。

“我學長說了,昨晚的停電是因為中央城的‘心髒’被一個壞蛋偷走了。”

童書遙笑着說。

“我為什麽要來找你呢?”

“是因為他們派我來看看,那個賊在不在你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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