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倒計時

“他們将迪爾利科特——那座垃圾城,稱為人類最後的烏托邦。”

“多可笑,一座建立在廢墟上的烏托邦。”

商業街爆炸後的第三天,箱庭online的總負責人——自稱“小職員”的許景琛,正開着視頻通話在工作室裏泡咖啡。

他一邊看着滾燙的咖啡液注入杯底,一邊聽着光屏對面A輕細的呼吸聲,他說:“A,你記不記得新紀元是因為什麽開始的?”

光屏對面的人沒說話,許景琛看着咖啡漫過水線,停頓了半晌,兀自笑道。

“我記得。”

新紀元誕生于一支殷紅色的病毒。

人們已經記不清最初研發它的目的是什麽了,科學發展總有各種各樣的追求,不是探索未知就是解放勞動力,宣傳标語總是一句比一句冠冕堂皇。

許景琛記得自己有一段時間還專門去翻過相關報道。他登陸了無數個搜索引擎,探訪了無數座破敗的城市,站在那些頹坯的坍塌的圍牆下面,用一些陌生的名字,詢問着那些從未見過的人。

他在尋找答案。

他想知道這場事故來源于何處,想知道這些災難的源頭是什麽。他翻爛了手裏僅剩的一本周刊雜志,指着上面快要被指腹磨平的字跡,日複一日地重複着那些無趣的臺詞。

他不斷地詢問着:“您認識這個人嗎?您了解這件事嗎?您曾經來過這個地方嗎?”

答案永遠是否定的。

他看不到堅持的曙光,“箱庭計劃”曾經的知情者早已與世長辭。他用步伐丈量過的那些城市,早在幾乎毀滅人類的災難中化成了一片廢墟,破瓦寒窯修舊利廢,城市早就變成了從未見過的樣子。

然後這時候,有人告訴了他那支病毒的名字。

它叫“seed”(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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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景琛第一次接觸這個名字,是在某個大學的演講臺上。西裝革履的年輕教授面如冠玉,他看着對方意氣風發侃侃而談,大手一揮在光屏上打下了這個簡單的詞語。

他将這個病毒稱為人類誕生的希望,聲稱它只是在錯誤的時間發揮了糟糕的功效,如果有人能提取出抵禦病毒的疫苗,也許可以搭建出通往新人類的階梯。

許景琛記得當時臺下有學生問:“白博士,不知道您是否還記得,新紀元前‘seed’病毒引起的喪屍潮帶來了多少無辜群衆的死亡?”

年輕的白博士站在演講臺上,揮手打出了一張數據列表。

他說:“我記得,這是這場喪屍潮的亡者名單,未來他們将被刻寫人類歷史的豐碑上。”

許景琛當時站在大禮堂門口,和數千萬學生一起仰頭看着那張冗長的名單。他不知道其他人心裏是什麽想法,只能聽到自己心裏有個小小的聲音,在短暫的沉默後發出了一聲嗤笑。

他在說,原來我們活着,只不過是為了在碑石上多加一個名字。

他覺得不公平。

可總有人覺得,這項研究将造福全人類。它能将人類從進化鏈上摘除出去,成為有史以來第一個脫離“末日”的種族。

許景琛端着咖啡,短促地笑了一聲。

——于是這些人将改良後的病毒投入了“箱庭計劃”的研究,将塞滿難民的廢都打造成了與世隔絕的實驗基地。

——他們覺得,自己能創造出烏托邦。

虛拟光屏對面傳來上樓的腳步聲,與它綁定的那位主人似乎有着十分沉穩的性格,以至于腳步聲就像被規劃過的打樁機,連每一聲之間的間隔都停頓得相當精準。

許景琛抿了一口咖啡,任由苦澀的液體滑過舌苔灌進胃袋。他說:“A,你知道seed病毒後來研發出的試劑都用來做什麽了嗎?”

光屏對面的腳步聲頓了一下,傾聽者似乎在等待這個問題的答案。

于是許景琛笑了,他說:“你對這個項目應該很熟悉,那些病毒,全都用在培育新人類上了。”

“他們說,他們要在廢城的垃圾場上培育出能夠抵抗惡劣環境的,五感堪比喪屍,思維速度能達到移動終端的計算水平的新人類。”

“他們說,他們能創造出永生的eve。”

“他們說,這場實驗将是人類的希望。”

……

“他們說小印先生是人類的希望。”

川流不息的中央大道上,董天天拖着長音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他和聞秋兩個人正在趕往“下午茶”甜品屋的路上。車技娴熟的聞老師幹脆果決地放棄了自動駕駛,一路踩着油門仿佛生吞了三斤辣椒。他的眉頭緊蹙着,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一雙凜冽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前方的路,虛拟方向盤轉得仿佛下一秒就會被從控制面板上擰下來。

董天天窩在副駕駛上,視線流連着窗外箱庭online的宣傳廣告。他在聞老師的極速漂移中勉強穩定住身形,手腕一抖,盯着光屏上的倒計時嘆道。

“49:00:20。”

“按照Christie的速度,咱們還有14分40秒給小印先生收屍。”

……

“A,目标人物還沒出現,你可以走慢一點。”

許景琛端着咖啡瞅了眼漂浮在半空中的光屏,優哉悠哉地關掉了還在運作的咖啡機。

他的工作室不大,十幾步就能走個來回,透光窗前貼牆放了張長條桌,上面懸空拉了根細繩,用來挂許先生那些忙裏偷閑繪制的設計圖。

那些半透明的圖紙本來正在享受夕陽浴的滋潤,可惜還沒來得及悟出人生哲理,就被閑得沒事幹的許先生伸手拽了下來。

許景琛對着光,看着紙上線條分明的圖案。

那是棟筒子樓的三視圖,右下角的網格裏還填着建築名稱。

——監控者臨時住宅樓。

許景琛驀地發出一聲嗤笑。他隐約記得這棟樓當年不叫這個名字,彼時的廢都還是流浪者的聚集地,它肮髒且腐朽,破敗且陳舊,人們無法在那其中找到一塊完好的磚瓦,無法在那片土地上發現一棟結實的住宅樓。

幸存者們相擁着取暖,為末世後難得的安穩喜極而泣。他們感恩每一個可以點亮燈火的夜晚,感恩每一塊經過高溫殺菌的食物。

他們從未嫌棄過廢城糟糕的生活環境,直到那些科學家帶來了一棟幹淨整潔的新樓。

它光潔,美麗,伫立在滿是垃圾廢料的城市外,就像一位高貴的公主。

人們叫它“白樓”。

——這是一棟裝着科學院尖端研究人員的白樓。

漂浮在半空的虛拟光屏裏突然傳來細微的雜音,戴着帽子的少年出現在屏幕上,壓低的帽檐下藏着一雙黑亮的眼睛。

許景琛放下設計圖,看着少年笑了笑。他說:“A你将光屏挪遠一點,這個距離太近了,我只能看清你忽閃忽閃的睫毛。”

光屏對面的少年眨了眨眼睛,伸手拉長了拍攝距離。

他正窩在一個黑黢黢的小包間裏。

許景琛知道這是什麽地方。

這是商業街上唯一的一家電影院,位于商場三樓,擁有一整層的私人放映廳。它采取私密訂票機制,對客人的隐私保護得相當到位,最重要的是它正對着商業街的街面,打開窗戶,就能看見夜晚的喧鬧的人群。

打開窗戶,就能看見街對面的甜品屋。

A擡着帽子揚唇一笑,偏頭歡快地喊出一聲:“汪!”他像是壓了許久的聲音,以至于這聲招呼略帶喑啞,顯得有幾分委屈。

許景琛忍不住笑出聲,他說:“A,你真是越來越像我原來養的那條博美了。”

“汪!”

“我明白我明白,你這一身腱子肉怎麽都要跟博美搭不上邊。我只是形容一下,你要真像它,我就該頭疼了。”

“汪?”

“你比不上的,人家可是個漂亮姑娘,就是走早了,要不肯定讓你見見,”許景琛端着咖啡抿了一口,拉開椅子,靠着椅背仰望着窗外的夕陽,“所以我跟你說過,別人給的東西不要往嘴裏塞,誰知道人家在裏面加了什麽東西?”

“吃些過期的也就算了,萬一吃出點疫苗啊藥劑啊什麽的,你留我一個人,多孤單。”

“汪……!”

光屏裏A歡快地應了一聲。許景琛瞧見他那副模樣就想笑,伸手隔空彈了下他的額頭,驚得A匆匆往後仰。

“傻不傻,”許景琛笑道,“這麽呆,哪天被人賣了都不知道。”

“汪汪!”

“你說不會就不會啊,這年頭人販子可不會提前跟你打商量,”許景琛一挑眉,“別這麽看我,我說了也不算的,你的思想要唯物一點,歷史是由人民群衆決定的,沒有人能用一己之力打造出理想城,白研星也一樣。”

許景琛停頓了一下,他像是想起了什麽,拖着光屏固定在了自己眼前。

“15:39:02。”

位于左上角的倒計時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削減,仿佛有什麽東西突然揮霍掉了自己僅剩的時間。許景琛皺起眉,神色突然變得嚴肅起來。他沉默了半晌,輕聲道:“A,現在可以看看了。”

光屏對面的少年聽話地點頭,他擡起手中的狙擊槍穿過狹小的通風口,卻在回頭尋求指令的瞬間瞪大了眼睛。

漆黑的槍口隔着細碎的發絲抵上了許景琛的太陽穴,從光屏的前置攝像頭裏,發號施令的許先生看到了面無表情的劊子手。

他穿着一身白色軍裝,薄唇輕抿着,溫婉的面容冷得像極地的寒冰。

他說:“你們在看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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