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請問您能聽到鐘聲嗎?
印桐枕在安祈膝上,偏頭看着柔光裏少年人溫潤的眉眼,驀地笑了。
他沒有去接對方遞來的日記本,也沒有露出絲毫懷疑的表情,只是淺笑着看着安祈輕顫的睫羽,合上眼睛說:“讀來聽聽?”
“什麽?”
“讀來聽聽啊,原先的信都是你寄的,現下讓你選篇讀,還選不出來了?”印桐閉着眼睛,伸手勾了勾指頭。安祈條件反射将自己的食指送出去,瞬間被捕獲了關進對方柔軟的掌心。
他停頓了片刻,握着日記本的手緊了一下,就聽到印桐笑着補充道:“再給你一次騙我的機會。”
“我沒騙你。”他忍不住反駁對方的話。然而說話的人卻像是無所謂似的聳了下肩,合着眼彎着唇角,就像等待他完成任務。
安祈沉默了一瞬,還是打開手裏的日記,翻到了原本要寫給印桐的第八封信的內容。
……
【10月31日,晴】
我看着指導員在房間裏收拾東西。他背對着我,彎腰裝書的時候露出一小截柔軟的腰背,筆直的雙腿抻直了制服褲的褶皺,看上去就像什麽勾人的廣告寫真。
可惜我才看了一會,就被這雙腿的主人抓了個正着。
指導員背對着我,收拾好書包又去取衣櫃裏的衣服。我聽到他清潤的聲音,含着一絲淺笑,就像在嗔怪。
“你這眼神有點流氓啊,”他笑着取出衣櫃裏的大衣,走過來跪在床上,蓋住了我的眼睛,“放過我吧小朋友,未滿18歲不允許早戀。”
我就着撲面而來的柔順劑味眨了眨眼睛:“薄荷的?”
指導員頓了一下,笑着彈了下我的額頭:“小變态。”
他看起來像是完全不在意我的玩笑話,相對的,也根本不在意我是否喜歡他。我們倆的關系永遠隔着一層若有若無的薄紗,只要我不撩開,他就永遠不會走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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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不重要,只要他不離開我,喜歡與否根本不重要。
我蜷在被窩裏看着他收拾好東西,于是伸手拽住了他打到一半的領帶。我輕拉着領帶的一端藏在被子裏,眨着眼睛,就像在詢問他是否可以留下。
“我不想一個人待在宿舍裏。”
指導員搖頭:“可是我不能不去教室。”
“那我陪你一起去。”
指導員嘆了口氣,揉了揉我的頭發,彎腰親吻着我的額頭。
“你應該睡一會,”我聽到他說,“閉上眼睛,乖。”
然而我根本不想閉上眼睛。
從接受完注射的那天起,我已經連續做了三個晚上的噩夢。夢裏那條空曠的走廊上不斷回蕩着清晰的腳步聲,我會看見母親死在走廊盡頭的房間裏,也會看見指導員以一模一樣的死法,渾身是血地躺在她咽氣的地方。
我讨厭噩夢。
在曾經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逼迫自己忘記了母親的死因,我試圖用父親說過的每一句話進行自我催眠,相信她只是“離開了”,只是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
我無法接受她的死亡。
無法接受自己是害死她的罪魁禍首。
可是那針試劑讓我想起了所有的一切。
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的記憶如此清晰,它們就像刻在硬盤裏的文件,一樁樁一件件全部鋪陳在我眼前。我可以記起小時候的任何一天自己做了什麽,可以記起那天我穿着什麽衣服,可以記起我說過的每一句話。
這不是一個好現象。
因為在記起這些事情的同時,我意識到自己開始出現幻覺。
我開始頻繁地看見年幼的我在房間裏跑來跑去,頻繁地聽到球撞擊地面的聲音,頻繁地看見母親死在任何一個地方。
然後在剛剛,在指導員離開的那個瞬間,我看到他身上布滿了殷紅的血跡。
我清楚地意識到這是我的錯覺,然而再這麽發展下去,我終有一天将無法分清幻覺與現實。
我不知道是臨床反應造成的差異,還是那個試劑本身就威力顯著。我只不過才注射了一針就已經覺得生不如死,指導員他們注射了那麽久,居然還能安穩地站在這裏。
——這些試劑是正負極嗎?注射一對還會互相抵消的?
我得不到答案,唯一的線索就是第一次噩夢醒來的那天清晨,指導員說過的:“這是每個人都需要經歷的過程。”
倘若所有人都會産生幻覺,所有人都是實驗中的小白鼠,那麽肯定有一個地方,裝着這場實驗的秘密。
我穿好衣服,踩着視野裏滿地的血水,走向記憶裏的校醫院。
……
安祈停頓了一下,就聽到躺在他腿上的印桐輕笑了一聲,評價道:“膽子夠正啊。”
他短暫地笑了一下,剛降溫的耳廓瞬間又紅了一片,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幹脆拎起日記本,接着往下念。
……
從宿舍樓到校醫院需要跨過兩個食堂,路上沒有人,敗落的行道樹顯得樓群間空空蕩蕩。
我沒有見到任何一個學生,就好像大家都是按時上課的好孩子。也沒有見到任何一個保安,仿佛整座學校都被掏空了一樣。
我站在主幹道上,聽到大門口傳來懸浮車的轟鳴聲。
這不是我第一次在學校裏見到校外來訪的“客人”。他們大多穿着純白的軍裝,看上去就像科學院的一丘之貉,從頭到腳包裹得嚴嚴實實,生怕被別人瞧見一點模樣。
我跟在他們身後,穿過成排的宿舍樓,停在校醫院門口。
校醫院門前是一條狹長的小路,除了纖細的行道樹外,根本沒有任何的遮蔽物。我不能再往前走了,被發現了慘遭孤立都是輕的,再給我打上一針,估計我哭都沒地方哭。
然而就算停在原地,也足夠我看清發生了什麽。
我看見懸浮車停下,穿着白色軍裝的年輕人跳下車,伸手接來了一個嬌小的女孩。
她看起來只有十來歲,瘦弱得宛如立櫃裏的人偶。我看見她光着腳站在校醫院門口的空地上,像是發現了什麽,緩慢地轉過頭。
她看向我停留的方向,停頓了半晌,突然抿着唇,揚起嘴角,露出了一個詭異的笑容。
就像是游樂場剛化好妝的小醜。
我看着她唇齒開合,像是在對我說着什麽。隔着這麽遠的距離我明明應該什麽都聽不見,卻又好像清楚地“聽”到了她喉嚨裏的每一個字眼。
她說:“好久不見。”
“我等你很久了。”
……
安祈合上日記。
躺在他膝上的印桐已經睡着了,睫羽微垂呼吸平穩,眉頭輕攏着露出一副不安的模樣。他伸手推開對方緊蹙的眉,彎腰在他的額頭上留下一個清淺的吻,拉過身後的被子将墜入夢鄉的少年裹起來,而後擡頭,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色。
冰冷的窗戶外一片模糊,他側耳傾聽着,突然繃直了瘦削的腰背。
他像是在寂靜的深夜裏,聽見了三聲空靈的鐘響。
“當。”
“當。”
“當。”
三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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