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游戲

“蘇曉姐說的沒錯,只要不停下來,就什麽事都不會發生。”

程銘雀舉着手電筒,在刺眼的明光中露出了一個詭異又和善的笑容。他就像那些沉睡在歷史遺跡中的古老佛像,用一種極端包容的目光,溫柔地注視着黑暗裏柯心妍的方向。

“別擔心,你不會是第一個。”

“這場游戲的規則很簡單:不暫停,不逃避,只要一直講故事就可以通關。說到底這不過是為了加深新老成員之間的默契,不然他們老成員太熟了,抱團嘻嘻哈哈,冷落了新來的小朋友,豈不是萬死難辭其咎。”

“不過你放心,試膽大會這種東西通常都是随口亂編的,你要是想不到什麽有趣的故事,随口編一個糊弄過去就可以了。這游戲不會産生什麽太過匪夷所思的後果啦,蘇曉姐你也別吓唬心妍姐,她本來膽子就笑,吓哭了我可要頭疼了。”

黑暗裏蘇曉似乎笑了一聲,隔着程銘雀不停的絮絮叨叨,有幾分聽不真切。

“按道理說這種活動應該讓新成員先來的,就像班級裏的自我介紹一樣,然而考慮到我們新加入的同學們可能有些腼腆,所以按照現在的座位順序,有請我們威武霸氣的董天天同志抛磚引玉!”

程銘雀揮着手電筒直直地照過去,模糊的光線裏印桐瞧見董天天似乎挑了下眉,輕聲問:“我?”

“對,”程銘雀笑了一下,“你接下來是聞老師,然後是楊旭,蘇曉姐,許廣博,柯心語和柯心妍,然後是我,安祈,印老大以及最後新來的那位轉校生。”

程銘雀站起身,彎腰撐着桌子将手電筒遞給桌子對面的董天天。黑暗裏昏黃的光束掠過寬敞的會議桌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印桐隐約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什麽東西,在活動室裏,在距離會議桌不遠的地方,正安靜地伫立在柯心妍和柯心語姐妹的身後。

那是一道算不上高挑的身影,黑黢黢的,瘦削德就像一個年幼的孩子。

孩子?

有什麽東西從印桐的思緒中一晃而過,他還沒來得及細想,就被董天天的聲音打斷了思緒。

距離他只隔了一個人的董天天站起來,蒼白的手指接過程銘雀遞來的手電筒,将有光的那端對向了自己。他懶洋洋地坐下,靠着椅背就像要陷進椅子裏,整個人耷拉着腦袋呈現出一副困倦的狀态,仿佛根本不願意參與這場游戲。

昏黃的光暈在他身後留下一個殘缺的圓圈,董天天坐的姿勢太低,以至于牆上只留下了一個椅子的剪影。

那道剪影伫立着,發出少年人含混着睡意的聲音。

“他不是第一次坐在這裏了。”

董天天垂眸輕聲嘆道。

“他總是習慣地逃掉午後的第一節 課,反正帶班老師跟他關系不錯,就算發現他不在座位上,也不會告狀打小報告,害得他罰站寫檢讨。”

長得可愛就是有這點好處,看上去年齡小,就總能占上些零碎的小便宜。這算不上什麽值得誇耀的事,但對他來說還挺值得開心,也許是從小缺愛的原因,他總喜歡別人照顧着自己。

越喜歡、越渴望對方注意到自己,人都是這樣別扭任性,何必裝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清高模樣。

所以他喜歡捉迷藏。

把自己藏起來,獨自度過一段漫長的時間,孤獨會像海岸邊的沙堆一樣越壘越高,在鋪天蓋地的海浪中将小巧的貝殼埋進地底。他享受這個漸次絕望的過程,甚至會一遍遍自虐地說服自己:“你是個沒人要的廢物”,他也期待着有人能找到自己,期待着高聳的沙石瞬間傾塌頹坯。

他期待着那一瞬間的。被需要的無與倫比的快樂。

所以他喜歡這裏。

他總會一個人坐在午後的活動室裏,蜷起腿,妄圖将整個人縮進硬梆梆的靠背椅裏。他會呆滞地看着窗前那堆厚重的窗簾,沉默着凝望着窗簾花紋上厚重的灰塵,那時候他就像個尚未開智的幼兒,或者一個行将就木的老人。

他想不明白那種更好一些,于是他閉上眼睛,試圖将自己沉在夢境裏。

他睡着了。

他經常在活動室睡着,畢竟午後的活動室安靜又空曠,學長們都還在上課,不會有人和他一起調皮搗蛋翹課睡覺,自然不會有人跟他聊天幫他提神。

他聽見細微的蟲鳴聲,還有樹葉嘈雜的竊竊私語。午後的陽光無法穿透活動室厚重的窗簾,他蜷縮在椅子裏,蜷縮在陰暗的房間裏,任由雜亂的思緒灌進他飄忽不定的夢境。

而後轟然炸響。

他是被争吵聲驚醒的。

門外有兩個人,聽聲音可以辨別出是他的好朋友A和B。A是個溫柔的老好人,看上去什麽都不在乎,實際上心裏條條框框分得清明,既敏感又多疑,做事習慣隐瞞自己的那番規劃,留一個虛假的表象來粉飾太平。A是那種認真複習了也不會說出口的學霸,考完對題時只會站在人群外保持微笑的高級玩家,他時常覺得這種人活得太累,然而兩廂一對比,搞不好A也同樣嫌棄他。

他對自己黏人的表象十分了解,不是每個人都喜歡活潑可愛的小太陽的,比如A這種,比如他的帶班老師,這些聰明人大概早就看出了他隐藏在撒嬌下面的無賴,只不過不屑于拆穿罷了。

聰明真好啊,他想,我要是能變成個聰明人就好了。

然而這世上聰明人畢竟鳳毛麟角。

B和他一樣是個普通群衆,智商平平身高平平,唯有長相高于了平均值太多,大概是上帝造人的時候手抖了一下。他長着雙桃花眼,不說話的時候還算是朵高齡之花,表面上裝作冷漠孤傲生人勿進的模樣,實際上是個急性子,一言不合就掀桌子開打。

B這種人實在是太好懂了。他想,這家夥簡直是教科書般的口是心非,說話根本不用細想,反着理解就對了。

B說:“那種人也就只有你會去接觸。”可以直接理解為:你就不應該接觸他。

B說:“現在還察覺不出來問題,你的眼睛還是摘下來捐了吧。”可以直接理解為:這個人有問題。

B說:“你不動手還會有別人動手的。”可以直接理解為:我會代替你動手。

B說:“你真的覺得,她是活人嗎?”

他聽到自己的心裏冒出了一聲小小的:“咦?”

活動室的隔音算不上好,再加上此刻又是上課時間,A和B根本沒有壓低聲音的意思。他聽見自己的兩個小夥伴站在一牆之隔的走廊裏,一個悶不吭聲一個義憤填膺,仿佛已經被洗腦地差不多了,下一秒就要為人民崛起而奮鬥。

他仔細聽着B的呵斥,聽着對方一遍遍地提到一個陌生的名字,B說:“一個真正的、有靈魂的人類不可能是這個樣子的,你仔細看過她的模樣嗎?你和她對視過嗎?你難道不覺得她就像一條長居在深海的魚類,渾身上下都彌漫着黏膩的腥臭嗎?!”

“那你要我怎麽樣呢?”他聽到A輕聲問道,A的聲音太小了,不仔細聽甚至會忽略過去,“你要我怎麽樣呢?将她放在砧板上,一層層刮掉她的魚鱗,剃掉她的血肉,證明她是不是個人類嗎?”

走廊外靜默了半晌,正當他以為B已經妥協了之後,突然聽到有人輕輕地“嗯”了一聲。

B說:“如果剝掉她的皮,能看到裏面不屬于人類的那部分,我不介意成為持刀的劊子手。”

A問:“你想做什麽?”

B說:“我想做你們做過的事。”

A悶聲笑了,他反問道:“我做了什麽了?”

B也跟着笑,他的聲音透過單薄的牆壁顯得有幾分冷漠,幹澀得就像在黑板上留下噪音的粉筆。

“你什麽都沒做?”他揚聲道,“那不是正好?你既然覺得自己什麽都沒做,那麽我自然也不會做出什麽的,畢竟我要做的和你們曾經做過的沒什麽區別。”

“要狠心就要一起狠,說好了一視同仁的,你可不能半途而廢。”

什麽叫半途而廢?他想,A之前做的事情是半途而廢了嗎?

B不希望他半途而廢,是希望把他之前做的事再延續下去嗎?

他們要怎麽延續?在哪裏延續?那些事接着延續下去會發生什麽呢?

他隐約産生了一股奇怪的念頭,甚至想沖出去阻止對方。他深刻地意識到A和B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一定是錯誤的,他們已經做錯過一回,不能再錯第二回 了。

不能再錯了。

他站起身,向門邊走去,慌亂的腳步在會議桌旁打了個踉跄,好在沒有發出太大聲音,應該也不會引起外面兩人的注意。

他急忙扶住桌邊,心有餘悸地呼出一口氣,然而擡頭的瞬間他卻産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像是這間活動室裏有什麽東西産生了異樣。

他站在會議桌旁,聽着門外A和B 有一搭沒一搭的争吵辯論,視線環視着周圍的一切,最後停在了落滿灰塵的窗簾上。

他沒有看見任何人影,沒有看見任何的衣服或者肢體之類的東西,然而他就是近乎于着魔地肯定着,那扇窗簾有什麽不太對勁。

那厚重的扇窗簾後面,就像藏着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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