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犯罪者

“誰的一生沒遇到過幾個渣男呢?”

I小姐初次聽聞這句話的時候年方二八,正是春心萌動小鹿撲騰的好年紀,甫一聽聞此言登時被吓得花容失色,後來才發現這句話跟她其實一點關系都沒有。

她這輩子只遇到了一個渣男,這位渣男先生威武霸氣一手遮天,杜絕了她未來被渣的可能性不說,還趕走了她身邊所有的桃花運。

這位渣男D先生,大概是個磨人的讨債鬼。

D先生有着極高的智商和極低的情商,他生來就和正常人思維方式不一樣,整個人站穩了混沌邪惡的陣營,放在影視文學裏絕對會被打上反派BOSS的标簽。I小姐總覺得這家夥委實太過放浪形骸,有朝一日絕對會被天邊降下的男主角捅個對穿,然而現實遠沒有通俗文學中的善惡分明,在傳說中的“男主角”出現之前,I小姐就親眼看着D先生把別人捅了個對穿。

用“捅”這個詞似乎不太恰當,畢竟D先生是把受害者從天臺上扔下去的。雖然這兩個行為都直接抵達了死亡,但是I小姐覺得,如果她是受害者,她一定更想被“捅”死算了。

畢竟這個舉措更溫和一點。

D先生拽受害者頭發的力度,實在讓她有點頭皮發麻。她看着對方拽着受害者的頭發一路拖回天臺,又揚手用力地扔下去,幹脆利落的動作宛如随手丢掉了一袋垃圾,一看就已經實施了好幾十遍。

D先生來來回回往返了數十次,重複的動作看得I小姐手腳冰涼,她忍了許久忍到頭暈目眩,才終于在對方不知道次的抛屍行動結束後,出聲打斷了對方的暴行。

“能解釋一下嗎?”I小姐無論什麽時候說話都是輕輕柔柔的,哪怕她已經被吓得喉嚨發幹一身冷汗,“你讓我帶你進女生宿舍,就是為了幹這個?”

D先生仔細觀察着手上的血水,表情凝重就像在進行着什麽統計實驗。他在I小姐說話途中擡頭笑了一下,眸色清澈唇角含笑,宛如某個随處可見的花花少年。

“不是啊,我主要是來見你的。”

I小姐覺得有些頭疼:“這種時候就不要背你的戀愛詞典了吧。”

“為什麽?”D先生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我難道不是時刻都愛着你嗎?”

D先生的情話有時候就是純粹的情話,他說起來根本不走心,也懶得觀察時間地點環境是否适宜。I小姐看着他手上那灘黑黑紅紅的東西實在難以接受,她覺得自己早中飯都快吐出來了,也不知道D先生怎麽還觀察得下去。

“單純想象成探索生命科學就好。”D先生像是看出了她的表情,毫不在意地解釋道,“你要不要來摸一下?”他的拇指和食指貼在一起,分來的時候拉出了一條黏膩的血絲,“感覺還挺奇妙的。”

“……請你給正常人留下一點生存空間,”I小姐一臉菜色地拒絕,“你混進女生公寓就是為了幹這個的?別打斷我,你知道我說的意思,你為什麽要殺她?”

I小姐知道受害人是誰。

緣分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其實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畢竟正常人永遠預知不到未來會發生什麽,所以當他們每次與他人産生交集時,都會産生一種獨特而新奇的感覺。大多數人将這種感覺命名為“第一印象”,因為排名太過靠前以至于重要程度也跟着水漲船高。

第一印象往往會在人際交往中占有很大一部分,它們配合着複雜的感情積累構成了所謂的好感度。所以I小姐第一次遇見受害人的時候産生的厭惡,在未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成為了她無視對方的基礎。

這種讨厭首先建立在感官上。

D先生手裏的受害人是低他們一級的學妹,為人陰暗孤僻,總是喜歡一個人縮在教室裏,恪守着不交談不理睬不在乎的生活方式。I小姐第一次遇見她,是在放學後的小樹林後面,沉默寡言的受害人被一群心理變态的施暴者點燃了頭發,一路跑得飛快,連鞋都不脫地跳進了學校的景觀湖。

水聲驟響歡呼聲轟鳴,I小姐看着落水的受害者手腳劃動了幾下,拖着那頭海藻般糾纏不清的長發,慢慢浮出了水面。

她仰着頭,遠眺着岸上成群結隊的施暴者,眼睛漆黑如泥潭中的醜石,面色蒼白如新死的水鬼。她什麽話都沒說,喉嚨裏甚至沒有冒出一句慘叫,她只是安靜地漂浮着遠望着樹林裏的人們,看着他們嬉笑打鬧着越走越遠,最後化為樹林間一道道模糊不清的黑影。

那些人影就像什麽徘徊的幽靈,或者是什麽流竄在現世的惡鬼。

I小姐對受害者小姑娘的這番造型實在難以接受,然而秉着生命是重中之重的原則,她還是對泡在水裏的小水鬼伸出了援手。

她試圖将對方從湖裏拉出來,卻被對方冰冷的視線凍得打了個哆嗦,她鼓起勇氣問道:“你要不要先上來?”卻連受害者的關注都沒獲得。

漂浮在湖水裏的小姑娘劃動着雙臂游向了另一側的湖岸。她的手指摳挖着岸邊的濕泥,整個人就像一條剛鑽出地面的蚯蚓,瘦削的身體扭曲着蠕動上人造的石子路,耷拉着腦袋就像在思考什麽人生問題。

“你還好嗎?需要去校醫院嗎?”I小姐柔聲問道。

她還在試圖接觸這個可憐的小姑娘,畢竟厭惡是本能,幫助卻是道德。I小姐能難做到對自己親眼所見的受害者袖手旁觀,尤其“小姑娘”這類本身就惹人憐愛的群體,她向前走了兩步試圖伸手把對方拉起來,然後手指尚未觸到受害者的衣袖,就被冰冷的空氣擋了個嚴實。

渾身濕透的受害者錯開她伸來的手,站起身,搖搖晃晃地邁開了步伐。

她始終沒有說話,沉默得就像一具沒有生命的塑像。I小姐跟在她身後走過小樹林濕冷的地面,走出林蔭道的範圍,徑直走向了位于學校西北角的校醫院。

她要去看醫生嗎?I小姐想。

她為什麽不說話呢?是聲帶受到了什麽創傷嗎?I小姐猜測着。

然而無論是想法還是依據,充當校園暴力受害者的小姑娘都沉默得令人心驚。她獨自一人走在校醫院空曠的走廊裏,輕細的腳步聲幾乎靜得像落葉撫上了地面,I小姐跟在她身後不過一時神情恍惚,再回過神時,竟然徹底失去了她的行蹤。

她就像個幽靈。

I小姐想。

這個想法在後來的無數次校園暴力中得到了證實。受害者的緘默使得傷害程度越來越嚴重,讓部分學生的道德從無休止的欺淩中得到了釋放,他們不再拘泥于有原因的借題發揮,而是将更多的暴力行徑變成了毫無理由的随意發洩。

他們扔掉受害者的書包,打着為每個學生謀福利的旗幟當衆扒光了受害者的衣服。他們就像一群活在自我世界裏的孤狼,一點點報複帶來的“小恩小惠”,都足夠讓他們欣喜若狂。

仿佛迫害別人已經成為了他們生存的動力。

然而受害者始終沒有發表過言論。她就像個牽線人偶,沉默着接受了別人施加上來的任何标簽。

她是應該被打的。

I小姐想。

她活得實在是太特殊了。

這所學校裏最不缺的就是個性,畢竟定期注射疫苗之後,滿學校都充斥着嗷嗷亂叫而後一腦袋載地上的“重症患者”。有個性意味着不合群,不合群意味着遭到排斥,更何況受害人在入學時就已經特殊得令人心生嫉妒——她是學校建成以來少有的轉校生,并且沒有指導員沒有監控器,沒有遇見任何會令她感到不适的孤立。

從轉學過來的那天起,她就直接進入了所謂的校園生活,不需要注射疫苗,也不需要承擔疫苗裏令人恐懼的副作用。

特殊就是她被“排斥”的理由。

然而I小姐從未想過讓她去死。

D先生是個果決的人,他說話做事總有自己的一番規劃,通常結論說出來就只是讓你聽聽,無論你是否同意,都不會改變他的決定。所以當D先生提出要進入女生宿舍的時候,I小姐根本沒想過拒絕,她以為D先生又是心血來潮莅臨觀光,沒料到他居然是來殺人的。

換句話說,她沒想到D先生“能”殺人。

一個人的能力取決于這個人先天攜帶的基因和後天培育的環境,D先生如今活成這種性格,實在很難歸咎于哪方面出了問題。I小姐不是沒見過跳樓,也不是沒聽說過最近宿舍樓裏有人自殺的傳聞,但因為沒有“明确的屍體”出現,所以她一直保持着随便聽聽的吃瓜群衆。

她沒想到所謂的跳樓受害者,居然是被D先生扔下去的。

I小姐靠着通往天臺的鐵門,抄手仰頭看着D先生飽含興味的眼睛,她再度重複了一遍自己方才提過的問題,試圖借此引起D先生的重視。

“你為什麽要殺她?”

D先生将視線從滿手的血跡上移開,看着I小姐笑了:“我沒殺她。”

“你是覺得我眼神不好、還是腦子不好?”

D先生搖頭:“我覺得你完美無缺,可是我真的沒殺任何人。”

D先生沉默了半晌,伸手指了下天臺的地面,他嘆了口氣,委屈得就像在給女朋友彙報行程的小男生:“昨天傍晚,在這裏,有個我們都認識的小家夥也像我一樣混了進來。”

“他一直等在天臺,一直等着剛才那個小姑娘踩着臺階爬上來。他就像個殘酷無情的劊子手,始終等待着送犯人魂歸西去。”

“我在對面的宿舍樓裏,”D先生用手指點了下自己的眼睛,“親眼看見他将剛才那個小姑娘從這邊的天臺上扔了下去。”

“所以你告訴我,我要怎麽在今天,再·殺死她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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