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将近午時,陶真人的車駕終于抵達京師的永安門。

而在城門邊上,從大內領旨而出、專門恭迎真人的司禮監太監郝益已經同一幹內侍等候多時了,遠遠地看見車駕抵臨,郝益忙整理裝束,喝令衆內侍打起精神,畢竟他是奉了皇帝的旨意,其實也是代替皇帝來迎接陶玄玉的,不能有失半分體統。

遠遠地看着,龍虎山衆弟子一概白衣黑裳,寓意着太極兩儀。一眼望去,黑白分明,甚是肅穆清爽,衆人袍袖随風搖擺之間,又透出了世外高人的飄然不凡。

陶玄玉的弟子也發現了恭候門口的內侍,忙去禀告,陶玄玉卻不為所動,直到郝益親自碎步跑到車駕邊,躬身道:“奴婢奉皇上旨意,來接迎真人天師。”

“有勞,”陶玄玉淡淡道:“今日乾天入于坤地,順乎天,應乎人,聖主兌澤,公公不必在此多禮,還是趕在吉時來到之前,速速跟真龍天子見面吧。”

郝益對這些易經八卦之類的一無所知,聽他出口成章,莫測高深,當即忙躬身領命,轉身頭前開道。

車駕浩浩蕩蕩,進了永安門,沿着中通大道往皇宮方向而去,一路上也有不少百姓們圍觀,見有道家法器,威儀不凡,又看那坐轎中依稀流露真人容貌,雖看不清五官,給那雲錦薄紗簾子映襯,卻也頗有一種人在雲端,仙風道骨的氣度,都紛紛地打聽是什麽來路,有知道內情的,就合掌禱念。

車駕到了路口,突然間聽到一聲銅鑼敲響,十分突兀,把在轎子裏的陶玄玉都驚了一顫,幸而隔着轎簾,沒有人察覺。

這會兒,便聽得路邊有行人說道:“午時将至,這俞蓮臣怕是要人頭落地了。”

另一個說道:“亂臣賊子,有什麽可憐憫的?他居然敢帶領部屬造反,就該千刀萬剮,誅滅九族!不過聽說他是孤家寡人一個,當初給薛将軍收留的孤兒,倒是便宜了這厮。”

“我聽說俞蓮臣造反是有原因的,你們不記得了嗎?當初端妃娘娘給淩遲處死,後來薛老将軍暴病身亡,有人說老将軍是給人害死的,也有人說老将軍是疼惜愛女,嘔血而亡。”

“不管怎麽樣,都不是俞蓮臣謀反的理由,他這樣做,簡直也玷辱了薛家的英名。”

——“唉,如今當忠臣良将,又有什麽用?你們看轎子裏的那個人,神氣活現的,他難道能夠定國安/邦嗎?卻給皇上奉為上賓……像是薛老将軍等,卻偏不得善終。”

陶玄玉正在聽這幾人議論,本不以為意,猛地聽到最後這句,暗中一哼。

正透過紗簾斜睨着那人,突然間是大弟子蕭西華低低叫了聲:“小師姑!”

陶玄玉一怔,左側簾子上人影晃動,是他的二弟子葛衣湊近,低低道:“師尊,小師姑不知怎麽,下車往旁邊路上去了。”

***

從薛将軍出事之後,他麾下的大部分将官,或者給繼任的何貫籠絡了去,或辭官,還有一些給以莫須有的罪名逮捕,死于非命,又有些囚禁在牢中。

只有俞蓮臣,帶了一支薛将軍的心腹,殺出關外。

關外是鞑靼人的地盤,按理說他們那支軍隊不過百人,有死無生的,所以何貫也并沒當回事,又怕朝廷知道後會責罰自己管束不利,所以最初居然都沒有上奏。

可後來,俞蓮臣在外,用游擊戰術,連連消滅了鞑靼的幾股兵力,這才引起了何貫的注意。

說來好笑的很,何貫本不想剿滅俞蓮臣。

激發他想滅了俞蓮臣部的原因,卻是因為鞑靼部族首領的請求,要求盡快把這支總是“騷擾”“侵略”他們的明軍撤回。

這倒也是個理由,何貫就以“率兵謀反”,“擾亂邊境和平”的罪名上奏,表示先前經過他的不懈努力,恩威并施,已經跟鞑靼人達成了和平協議,但俞蓮臣居心叵測,擁兵自重,大逆謀亂。

正嘉皇帝聽聞,自然震怒,便命人将俞蓮臣部拿下。

經過近一年時間,在鞑靼跟朝廷軍力雙重壓迫下,才終于擒住了俞蓮臣,先前押解回京,鎮撫司審訊完畢,定在今日于菜市口斬首示衆。

俞蓮臣的雙手給鐵鏈鎖住,雙腳亦挂着重重的鏈子,偌大的鐵環上給鮮血染的濕漉漉的,他身着的本是件白色的囚衣,此刻卻看不出本來面目,到處都是血跡斑斑。

他的頭發散亂,被鮮血濡染,好幾绺糾結在一起,遮擋了半邊臉,臉頰上亦有新鮮的傷痕,卻依稀仍能看出原本清俊的五官:長眉入鬓,鳳眸微挑。

若不是圍觀的百姓們知道他是帶兵的将軍,還以為是哪個文質彬彬的飽學儒生呢。

俞蓮臣盤膝而坐,閉着雙眼,顯得很是安然淡定,他的雙手擱在膝頭,原本修長的手指不知是因為受刑還是先前打仗的緣故,傷痕累累,新傷摞着舊痕,難以分辨,左手的尾指甚至都明顯地斷了一節。

負責押送的,是鎮撫司的精銳,看着他如此神情氣質,心裏倒也不得不佩服是條漢子。

只是那些不知真相的百姓們,因痛恨謀逆之人,所以在跟随囚車而行的時候,時不時地會扔些爛菜葉,甚至碎石之類的,鎮撫司的人雖想喝止,但知道俞蓮臣的身份敏感,又是将死之人,便隐忍不語。

所以一路走來,俞蓮臣額頭身上,不免又多了好些傷處。

眼見菜市口将到,突然之間,囚車後面一陣騷亂,鎮撫司的人吃了一驚,今日他們負責押送俞蓮臣去菜市口,一路嚴防,就是怕有他的同黨趁機劫人,當即紛紛腰刀出鞘,四顧警戒。

百姓們微微騷動,目光所至,卻是一道黑白分明的影子。

鎮撫司衆人看清來人,雖不敢放松戒備,卻也都心中詫異,原來這追着囚車過來的,竟是個甚是年輕的女冠子。

沒有戴法冠,滿頭青絲都給一根烏木簪子別在發頂心,卻越發顯出天生麗質的容貌,春山如畫,雙眸盈耀,像是白水銀裏點着兩丸黑水銀。

她通身上下再無任何的裝飾點綴,唯一的亮色,是那點櫻紅正好的唇。但就算素淨到這種地步,卻偏有一種身上微微有光的感覺。

鎮撫司衆人面面相觑,也是不能出聲。為首的鎮撫司副統領季骁從驚愕中反應過來,忙喝道:“站住,是什麽人?”緊握着刀柄的手,卻下意識地放松了許多。

薛翃不回答,只是目不轉睛地看着囚車中的人。

是,的确是俞蓮臣,衣衫褴褛,渾身是傷,臉幾乎都看不出本來的樣子,但的确是他。

原本壓抑的眼淚在瞬間撞上了眼眶,薛翃生生地咽了口唾沫,順便把淚也逼了回去,但因為這一層淚光,卻更讓她的雙眸璀璨閃耀,也許是那種注視太過耀眼而熟悉,囚車中閉着雙眼的俞蓮臣,慢慢地睜開眼睛。

薛翃嘴角微動:“連城。”

俞蓮臣是薛将軍收留的孤兒,名字也是薛将軍給起的。“蓮”,出淤泥而不染,清白高潔,這名字也是将軍對他的期許,想讓他成為真正的廉潔奉公,利國利民之臣。

俞蓮臣比薛翃小一歲,人生的很好就占便宜些,薛翃很喜歡跟他一起玩耍。

那會兒兩人都還小些,薛翃叫他的名字,總覺着繞口,一來二去,把“蓮臣”叫成了“連城”。

俞蓮臣也不以為意,就由得她這麽叫了下來。

這世間也只有薛翃這樣稱呼他。

此刻,圍觀行刑的百姓們人頭攢動,人聲嘈雜,俞蓮臣不可能聽見這一聲。

隔着囚車兩人目光相對,俞蓮臣的雙眸給亂發遮住,薛翃看不清他是何眼神。

“喂!”季骁瞥見自己身側有一道人影正走過來,心頭一凜,忙又喝道,“你還不讓開?別耽誤了午時行刑。”

他走前一步,想要将薛翃推開。

正在這時,蕭西華追了過來,見狀擡臂擋住:“別對我小師姑無禮。”

季骁微怔,可在這時候他身側那人已經走了過來,看打扮,是宮中的內侍。

這太監斂着雙手,目光在薛翃跟蕭西華之間逡巡片刻,皮笑肉不笑地問道:“你們是什麽人啊?跑到這兒跟這反賊……是有什麽親戚關系嗎?”

季骁眉頭一皺,本想趕在這太監來之前打發了薛翃兩人,如今給這太監盯上,卻是晚了。

鎮撫司審訊俞蓮臣,便是想讓他招認同黨都有誰,俞蓮臣卻實在是個硬漢,從始至終,不管用什麽酷刑只是冷笑而已。

鎮撫司如實上報,說并無同黨,可宮內卻有不同的意見。這內侍太監名為田豐,今日随行監斬的,心思最為歹毒。

就在季骁覺着這兩個道者處境不妙的時候,突然聽到一聲“無量天尊”,從背後傳來。

衆人回頭,卻見身後有一堆道者,簇擁着當中一人,緩步而來。

在這人身邊另有個內侍,卻是宮內的郝宜郝公公。

這被衆人簇擁的,自然就是陶玄玉了,他身上穿着的是蜀中特送的錦紋雲緞,雪色不染纖塵,散發着淡淡珠光,外罩着同玄色的天絲紗道袍,據說一整件衣裳所費的布料,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團在手心,輕若無物,巧奪天工。

頭頂所戴,卻是正嘉皇帝親賜的沉水香法冠,佩戴在身上,每時每刻都有奇香随身。

陶玄玉常年修道,被弟子們侍奉朝拜,所謂居移氣養移體,自練得身形如鶴,氣質脫俗,又加上他本就生得長眉細目,清秀超逸,三绺長髯飄飄更添了幾分仙氣,讓人一看,便心生敬慕膜拜之心。

那攔路的太監田豐,跟随行陶玄玉身邊的郝宜是認得的,也知道他今兒是去辦迎接陶天師的差事,如今見他畢恭畢敬地陪着陶玄玉而來,當即忙換了笑臉,躬身道:“不知道是天師駕到,奴婢失禮了。”

陶玄玉見他倒也恭敬,淡瞥了一眼,卻并不予理會,只嘆道:“怪不得貧道進城以來,總有些悶滞不快之感,原來應在這裏。”

他自顧自地看向薛翃,道:“和玉,多虧了你發現的早,不然的話就大錯鑄成了。”

薛翃見他來到,又聽了這句,便退後一步:“還請師兄慈悲,禳解了這宗災禍吧。”

他們兩人這一對一合,田太監跟郝太監都怔住了。

郝宜忙道:“天師大人,您、您指的是什麽?”

陶玄玉眉峰一蹙,淡淡道:“我先前說,本來算到今日乾天入于坤地,順乎天,應乎人,上兌下澤,利于聖主,但是,是誰選的這日子殺人?”

田太監忙道:“這、這是謀逆的重犯,是皇上親自批朱準予今日午時三刻斬首示衆的。”

陶玄玉道:“哼,聖主未必就喜歡選在今天,可知此人身上帶煞,今日午時若沖了他的煞,便影響了兌澤之象!更加不利于聖主,速把他帶回原來所處之地,擇日再做打算。”

郝宜愣了愣,忙道:“還不快聽天師的?”

田豐卻道:“天師!這是皇上旨意要殺的人,如今退了回去,豈不是違背了聖旨?”

郝宜道:“天師已經算出今日若殺俞蓮臣,便對皇上不利,你這樣阻攔,豈不是想坐視看皇上被煞氣所沖嗎?”

田豐語塞:“話雖如此,但如果皇上追究起抗旨之罪,誰來承擔?奴婢可是承擔不了。”他不懷好意地瞪着郝宜。

郝宜跟田豐雖同是內侍,向來兩人卻很不對脾氣,郝宜聽他像是要把鍋推到自己身上,一時生氣:“你!”

正争執着,卻聽陶玄玉仍是淡然不驚地說道:“爾等不必憂慮,這件事貧道會親自向皇上禀明。”

郝宜聽了,便對田豐道:“你聽見了?道長自有主張,我們為皇上辦事,本是一切都要以皇上的安危為己任,你卻先想到抗旨之罪怕自個兒擔幹系,膽小如鼠,哼!”

田豐回瞪看一眼,又對陶玄玉陪笑道:“有天師的話,奴婢自然是放一百二十個心呢。”說着便對季骁道:“季統領,天師的話你也聽見了?還是把人先押回鎮撫司吧?”

季骁暗松了口氣,卻不動聲色道:“遵命。”

田豐斜睨俞蓮臣,冷笑道:“可讓你這反賊再多活一日。還不感謝天師法駕?”

囚牢中,俞蓮臣看向陶玄玉,半晌,仍是閉了雙眼,一言不發。

田豐喝道:“逆賊就是逆賊。不知好歹。”

陶玄玉身後站着的薛翃,她已經不敢再同俞蓮臣對視了,如果再多看一會兒,很怕自己會忍不住露出馬腳。

***

而就在陶玄玉“禳解”的時候,在中通大街旁邊最高的酒樓月華樓上,有兩人立在欄杆前,把這一幕看了個清楚分明。

其中一人望着囚車倒回,說道:“看樣子今兒是殺不成了。”

另一人道:“怪得很,這陶天師一進京,怎麽就攔着殺俞蓮臣?”

先前那人的目光,此刻早從陶玄玉身上轉到他身後那道嬌小的身影上,陰鸷的眼神在薛翃清冷的容顏上徘徊片刻,問道:“那個女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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