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郝益盯着精舍之中, 臉上流露震驚跟激動交加的神情。
耳聞田豐無頭蒼蠅般的嗡嗡亂叫, 郝益回頭怒斥:“你快閉嘴。”
田豐張口結舌,道:“你、你是不是也要跟着她發瘋了?哼,還說不是你告訴她的?若不是你透了風聲, 她怎麽會無緣無故問起事發那夜我是否在場?”
原來田豐來找郝益,為的是先前薛翃跟他旁敲側擊說起端妃舊事一節。
田豐是個狡狯之人,且又心虛,得空便來偷問郝益,問他是否将他替鄭谷值夜的真相告訴過和玉。
不料卻聽到這樣一幕。
郝益道:“我可不是要發瘋嗎?你最好離我遠些,留神我發作起來先咬死了你!”他本是一張胖圓的臉, 素來是樂呵呵的老好人樣子, 這會兒因為過于激動跟驚怒,反把田豐噴的倒退一步。
田豐卻不敢跟他争執了,只好小聲道:“你們一個個忙着去戳老虎的鼻子眼, 我看是嫌命長了,只是你們鬧歸鬧,千萬別帶累了不相幹的人。”
郝益正留神精舍內的情形, 聞言扭頭道:“你放心,這件事若是重新鬧出來, 第一個饒不了的就是你。”
田豐臉色一變,張了張口,卻沒有再說什麽, 只憤憤地轉身去了。
郝益這才專注往內, 很是憂慮。
沒有人敢沖撞皇帝, 更何況提的是宮內禁忌,郝益怕薛翃觸怒了皇帝,也怕皇帝一怒之下,再度發生什麽不可挽回的事。
突然間,卻聽到正嘉吐氣吟道:“一點缁塵涴素衣,斑斑駁駁使人疑。縱教洗遍千江水,争似當初未涴時。”
郝益一愣,不懂這是什麽意思。
但薛翃卻明白的很。
——潔白的衣衫上落了一點污漬,斑斑點點地看起來令人很不舒服,就算是用千江的水來浣洗,怎能跟當初一塵不染沒有洗過的時候相比?
“原來皇上也不是那麽确定,”薛翃幾乎啞然失笑,“皇上畢竟也有疑心端妃的意思,也許,還在疑心薛家。三人成虎,衆口铄金,薛端妃跟薛家,就算是一塵不染的素衣,給那些流言蜚語侵擾,便如落在雪白衣裳上的一點污漬,而對皇上而言,不管真相如何,那點污漬是再洗不去了。”
“罷了,畢竟是過去的事了,說起來徒增煩惱,”正嘉無奈地嘆了聲:“朕不想再提這件事了,也不許你再提。這件事早就過去,發生了的也無法再更改。你如果對端妃有心,便替她好好地照看寶鸾就是了。”
按照正嘉的性子,這個答案其實是在情理之中的。
但薛翃竟仍是無法接受。
滿心的冷怒交織,讓她忽略了皇帝最後一句話的別有用意。
薛翃凝視着近在咫尺的皇帝,除去夭折的頭胎外,她給這個男人生了三個孩子,從潛邸到深宮,同床共枕,戰戰兢兢,小心伺候,自诩問心無愧,而他也最是疼愛自己,不管是身邊有千嬌百媚,新人舊人,任憑是誰也比不上薛端妃。
卻怎會想到會得那樣一個慘烈的結局。
而這個男人,明知道她的事有疑惑,卻還是鐵石心腸,冷心冷血到這種地步,小公主夭折,寶鸾病了多年,缺衣少食,若不是他刻薄寡恩,別人怎敢把她的孩子如此虐待。
可雖然殘忍,但話說開了,好像心結也解開了。
那最後一點點對于皇帝的情意,好像也在這三言兩語之中化為雲煙。
***
但對正嘉而言,皇帝雖洞察人心,卻看不透此刻薛翃心中所想。
他只覺着這女冠子固執的可愛,又伶俐通透的過分,從那麽小的時候給薛翃所救,居然就牢牢地記在心中,此刻還為了薛翃跟自己“據理力争”,不惜犯上。
她的臉色白皙明淨,瞳仁黑白分明,此刻眼睛裏卻恍惚有些水汽浮動,眼角也透出了隐隐地微紅。
這幅模樣,看起來卻透出別樣的可愛可憐。
正嘉并不生氣,面對“和玉”,他的寬容突然無限地擴大,大到連他自己都為之吃驚甚至暗中得意的地步,他甚至覺着這樣的和玉更多了幾分可貴的真實,最初還以為她是個淡漠了七情六欲的修道人呢。
可見話的确得分人說。
今日的對話,要不是和玉,而是其他的人,這會兒只怕便拉出宮門即刻杖斃了。
就在這時候,郝益小步跑了進來,手中捧着個嵌镂填漆紋雲鶴茶盒,笑道:“回主子,昨兒主子嘗過那君山銀針覺着甚好,特吩咐奴婢等今兒和玉仙長來的時候烹給她喝的。不知這會兒可使得?”
正嘉回頭看了眼。
郝益自然是最有眼力的,平日裏正嘉召見和玉的時候,他從不肯打擾,但是今日,卻是有意為之。
因為他怕自己若不沖進來,就會真的出事了。
給郝益這樣一打擾,薛翃也飛快地定了神。
她垂眸道:“昨日小道着了雨,覺着渾身乏力,先前萬歲派人去請,不敢違背才親自來回禀一聲。如今還請容我回去歇息,等病愈後再給萬歲看診。”
正嘉瞄着她,卻不做聲。
郝益在旁邊嗅到氣氛緊張而尴尬,忙道:“仙長若身上不适,不如在這兒歇息片刻,奴婢命人去傳太醫。”
不等薛翃出聲,郝益又忙把那雲鶴添漆的茶盒捧高:“另外這君山銀針是主子萬歲爺特給仙長留的,正好嘗一嘗味道怎麽樣。”
正嘉聽到這裏,才終于說道:“這奴才倒是殷勤,既然這樣,和玉你便留下吧,叫他們去傳太醫院的人過來,你就陪着朕品品這茶怎麽樣,順便降一降心火。”
薛翃心涼如水,又哪裏有心情飲茶,就算有火,也不是什麽銀針猴魁能夠消除的。
這會兒郝益已經叫小太監去傳太醫、燒水烹茶等等。
正嘉卻仍是斜斜地靠在圈椅之中,恍若無事。
薛翃一拂衣袖,才欲轉身出殿,袖子卻緊緊地被人握住,她猝不及防,腳下一頓身子晃了晃,與此同時手腕一緊,卻是正嘉俯身探臂,攥住了她的腕子。
原來方才他趁着薛翃不注意,暗中将她的衣袖拉住。
回頭對上皇帝凝視的眼神,薛翃道:“皇上這是幹什麽?”
正嘉一笑:“小妮子越來越膽大包天了,昨兒讓你走了,今日可不能再故技重施。”說話間微微撤肘。
薛翃身不由己靠前,幾乎撞到正嘉胸口。
他身上的氣息在瞬間侵襲過來,薛翃幾乎忍不住失聲。
就在此刻,外頭有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不多會兒,郝益又跑了進來,見眼前是這幅情形,猛地剎住腳步,但想後退卻已經晚了。
正嘉皺皺眉,緩緩松手。
薛翃趁着這個機會已經快步倒退,道:“小道告退。”不等正嘉開口,轉身飄然往外去了。
這次正嘉真的動了怒,擡手一拍桌面喝道:“和玉!”
郝益吓得癱軟在地,薛翃卻仍是置若罔聞,那道醒目的身影很快地出了省身精舍,下臺階往前殿而去。
正嘉皇帝眼睜睜地看着她黑白分明的身影從朱紅色的槅門之間一躍消失,像是一片輕雲繞出了自己的掌心。
皇帝聽見自己磨牙的聲音。
這會兒郝益求饒道:“奴婢一時情急,請皇上饒命!”
正嘉這才收回目光,喝道:“什麽事!”
郝益頭不敢擡,跪在地上道:“回、萬歲爺,是含章宮莊妃娘娘那邊兒傳來消息,說是娘娘突然腹痛,就快要生了,已經傳了太醫院的人前去。”
“這個也要如此雞飛狗跳地來報?”正嘉皇帝面有愠色,淡漠地說道:“讓人去好生伺候着,有什麽消息随時來禀就是!”
“可、可是,”郝益有些慌張,遲疑了會兒道:“主子,含章宮的人說,莊妃腹痛的十分厲害,先前還暈厥了一次……所以他們、他們想請皇上親臨含章宮。”
“糊塗東西,你真是越發會辦事了,婦人生産,血光沖天,朕去幹什麽?”正嘉說着起身,拂開簾子往內打坐去了。
郝益跪了半晌,無可奈何,只得退了出來,出精舍轉前殿,含章宮的人還守在養心殿外,郝益出外,硬着頭皮道:“我方才禀告了皇上,皇上已經知道了。”
其中一名宮婢見狀就知道皇帝沒有要起身的意思,忙又求道:“郝公公,我們娘娘的情形很不好,若不是這樣,奴婢也不肯過來打擾呀。先前娘娘其實也已經交代了不許我們攪擾皇上的清修,但是只怕、只怕……”
郝益想到方才正嘉的反應,十分為難:“莊妃娘娘是最知道皇上心意的,所以才不叫你們來打擾。放心吧,半個太醫院的人都趕去含章宮了,娘娘一定不會有事的。”
那宮婢哭道:“公公,倘若有個萬一呢?求您向皇上再通禀通禀,皇上是九五至尊,如果有皇上坐鎮,娘娘一定可以順利生産的。”
郝益有苦說不出,忙道:“不許落淚,這裏是什麽地方就敢哭?”
如果換了田豐,早不由分說把人打走了。但郝益畢竟心軟,也知道女子生産十分兇險,不忍心就拒人千裏,他躊躇無解,直到腦中靈光一閃:“你們在這兒,方才可看見和玉道長經過了?”
兩人齊齊點頭。郝益捶胸頓足道:“哎呀,你們為什麽不攔住她?”
宮女不解:“攔着她做什麽?”
郝益說道:“糊塗東西們,你們難道不知道和玉道長的醫術最是高明,先前寶鸾公主的病太醫院還無可奈何呢,在她的調理下卻大有起色,還有皇上的頭疾也多虧了她,就算莊妃娘娘真的有什麽為難……只要有她在,保證無事!且她是修道人,又是個女子,何等便宜!豈不是比整個太醫院還強?”
兩人聽了着急:“可是、我們含章宮的人從沒跟和玉道長有過交情,她若不肯呢?”
郝益道:“道長沒來京城前難道就跟公主有過交情?她們修道人本就慈悲為懷,你們留着眼淚到她跟前兒多哭一哭,再使勁求一求,保管她心軟答應了。愣着幹什麽,還不快去?”
含章宮的人得了郝益的指點,急急忙忙離開甘泉宮,追着薛翃離開的方向而去。
大概半刻鐘,果然看見那道獨一無二的玄服身影就在前方,只是此刻在她身前還有一個人,那人身形偏瘦,神色肅然,身着大紅色的官袍,居然正是內閣的夏太師。
兩名宮人面面相觑,遲疑着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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