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季淺凝不知道莫菡為什麽出現這麽及時，要是再晚一點就好了，這樣就不會看到她狼狽的樣子。

後來發現，即使莫菡再晚幾分鐘，她也還是狼狽。

她手腳無力，被人扶進一個休息室。

耳邊不斷有人在說話，季淺凝聽不清說的是什麽。一只冷得像冰一樣的手碰到她滿是汗水的額頭，她抽離的魂魄才回歸身體。

她本能想隔開那只手。

“啪”的一聲，那人手背被重重打了一下。

“你這人怎麽這樣啊。”有人不滿地說她。

季淺凝目光呆滞。

莫菡擡手阻止了卓然的訓斥，彎腰與她平視，聲音輕得像是怕吓着誰：“擦一下汗。”

季淺凝看着她遞到眼前的紙巾，看到她手背上紅了一塊，怔了怔，拿過紙巾，沒有章法胡亂擦。

擦完了額頭擦脖子，厚厚的一張紙全部被汗水浸透了。她把濕紙巾攥在手心，眼前多了杯熱水。

“要喝水嗎？”莫菡問她。

季淺凝不習慣她突然熱切的目光，別開頭說：“不用。謝謝。”

莫菡把水放在她手能輕易拿到的地方，眼底藏着某些暗晦的情緒，欲言又止：“你……”

“莫菡在裏面嗎？”副導演不打招呼闖進來，找到了目标，大聲嚷嚷起來：“菡姐您怎麽躲這兒來了，讓我一頓好找！快快快，再不去片場導演要生氣了。”

莫菡看了看還沒有完全恢複狀态的季淺凝，對卓然說：“你在這裏陪着她。”

卓然愕然：“可是我……”

“片場那邊沒你什麽事。”莫菡冷冷打斷她，又看向季淺凝，語氣稍緩了些：“有什麽需要你可以直接跟她說……我先去拍戲了。”

說完一秒鐘也沒有耽擱，跟着火燒眉毛的副導演走了。

房間裏一時沒有人說話。

卓然很不能理解莫菡這樣的安排，她心裏一萬個不願意，又不敢違抗命令。

為什麽莫菡這麽關心這個小演員？卓然越想越迷惑。

卓然很想試探，可是一看季淺凝現在的狀态，恐怕問不出什麽來。她壓下心底的不爽，看着這個不知是犯了低血糖還是被吓到的女人，象征性問：“你還好吧？”

……

莫菡下了戲急着回休息室，眼前人影一晃。

“辛苦了。”卓然笑吟吟為她遞上外套。

莫菡蹙眉看她：“我不是讓你陪着她嗎？”

“她又不用我陪。”卓然說：“你離開沒多久她就走了。我看她狀态恢複得不錯，應該沒什麽事。”

莫菡想起自己離開時季淺凝那副魂不守舍的樣子，不相信什麽事也沒有。她沒接外套，問卓然要了手機，找到號碼打過去。

“嘟嘟嘟——”

忙音響了很久，卻是無人接聽。

……

季淺凝付了錢，打開車門，渾渾噩噩往前走。

“喂美女，錢你不要了？”

出租車司機連叫了幾聲季淺凝才聽到，回去拿了零錢，經過那家燒鴨米粉店時想到了姜幼娜，拿出手機，想問問她要不要吃米粉，卻先看到了兩個未接電話和一條未讀微信。

電話是莫菡打的，微信也是莫菡發的。

季淺凝有些恍惚。

去到片場為了不影響拍攝她把手機調成了震動模式，電話打來時她一點都沒有感覺到。

她沒有回撥，點開了那條微信。

菡：“沒事吧？”

……這樣一個充滿暧昧的昵稱，她之前想改來着，但是忘了。

季淺凝緩緩敲下“沒事”兩個字，發送。

她沒有心情去深究莫菡為什麽要這麽關心她，念在莫菡扶她一把的份上，她心裏是感激的。

但她沒有說實話。

她有嚴重的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是上一世意外發生後遺留下來的毛病。從那以後，她見不得一切大過蠟燭火焰的明火，所以她從來不進廚房。

她沒想到重生後這個病會被帶過來。

剛才太丢人了，雖然沒有給劇組造成什麽混亂，她也不好意思再待下去。

莫菡沒有再發消息過來，也許是在拍戲，也可能是在忙別的。

季淺凝關掉聊天窗口，點開姜幼娜的頭像發消息。姜幼娜沒有回。

最後還是打包了米粉回去。

在她打開門時，剛午睡醒的姜幼娜從房間裏出來，一臉期待地看着她：“買了嗎？”

季淺凝被她蓬頭垢面還惦記着吃的樣子逗笑了，打趣道：“你這狗鼻子比我還靈，聞着味就出來了。”

姜幼娜屁颠颠跑過來：“只有一份？你在外面自己吃了？”

季淺凝幫她把包裝盒打開：“我沒胃口，你吃吧。”

姜幼娜才不會跟她客氣，拆了筷子迫不及待吃了一口，說：“怎麽這麽早回來，是不是因為太冷受不了了？”

“嗯……”季淺凝很滿意她為自己找的這個借口。

姜幼娜呼嚕呼嚕吸着米粉，口齒不清地說：“以你的能力演那樣一個小角色完全沒問題，不知道你緊張什麽，跑去片場喝西北風，傻不傻啊。”

以上一世季淺凝的實力，确實完全可以勝任小護士那樣一個小角色。

問題是……她是季淺凝，卻又不是以前那個季淺凝了。

空窗十年，她已經沒有底氣了。她想去片場熟悉環境，熟悉導演的拍攝風格，想最快找回當初的狀态。

見她不吭聲，姜幼娜掀眼皮看她，戲谑地說：“還是你想去看看那誰？”

季淺凝沒注意聽：“什麽？”

姜幼娜搡了她一下：“少給我裝傻，你就是跑去看莫菡的對不對？”

“……我不是。”她确實不是。

姜幼娜不相信，不依不饒道：“那你見到她了嗎？有沒有合照要簽名？”

就算是上一世，她和莫菡結了婚，兩個人也沒有幾張合照。

季淺凝心底一黯，眼睛看着別處，說：“人家忙着拍戲，我怎麽好意思上去打擾她。”

姜幼娜聽她語氣有些喪，拍拍她肩膀安慰道：“沒事啦，反正你跟她有對手戲，還是有機會的。”

季淺凝無聲嘆氣。她跟姜幼娜完全是雞同鴨講，索性不講，回了房間。

她其實有了些新想法，但是沒有說。

上一世就是因為這部劇發生意外，她和莫菡被捆綁在一起。

今天那盆火喚醒了她藏在記憶深處的恐懼。

她怕。

她非常怕。

回來的路上，季淺凝想了很多，她可以找一個充足的理由罷演，只是她要賠付一定的違約金，以她的片酬，違約金是可以承受得起的。

少了一個演員，導演一定會找人來頂替她的位置。

可想到上一世頂替她的那個人，季淺凝內心就不由自主生出濃濃的恨意和不甘。

她最終打消了放棄的念頭。

她苦澀又樂觀地想：說不定老天爺給她重來一次機會，就是想讓她改變厄運呢？

再次拿起《迷霧》劇本時，季淺凝心情變得十分沉重。她翻到有她戲份的那部分內容，強忍着內心的不适，一字一句研讀那場讓她命運發生轉折的爆破戲。

從下午三點到夜裏十一點，她把臺詞和每一個細節背得滾瓜爛熟，才放下劇本去洗澡。

躺在一米五寬的小床上，她身體放松下來，精神還處于緊繃的狀态。

重生這件事太玄幻了，以至于過了這麽多天，她還是不能睡個好覺。

拿起手機，登陸三次元無人知曉的微博，寫她不為人知的心事。

生機勃勃小太陽：“不要怕，勇敢走過去。”

微博上還殘留好多她上一世的少女心事，不過今天她懶得删了。

暫時沒有睡意，季淺凝拿出今天剛拿到的那本厚厚的劇本。

她看得很慢，用文字催眠自己，看到第二十頁開始打哈欠。

她把劇本收好，扯了扯泛起褶皺的床單，正準備躺下。

“叮咚——”

熟悉的信息提示音響起，季淺凝拿起手機看了一眼。

微博圖标上有個紅色的數字“1”。

強迫症又犯了，她登陸微博，點開消息，眼皮一跳。

上次那個莫名其妙粉她的手機小號評論了她剛才那條微博，只有兩個字：“加油。”

這個人……

出于禮貌，季淺凝回複對方：“謝謝。”

“叮咚——”

三秒鐘後，手機小號私信她：“怎麽換名字了？”

對于這樣一個完全不知底細的陌生人，季淺凝是不太想搭理的。可是想到對方對她的鼓勵，她又覺得暖心，想了想，還是回複了：“換個名字換種心情。”

手機小號：“我比較喜歡你之前的名字，像是有某種含義。”

……這是個話唠嗎？大半夜不睡覺到網上找人聊天？？？

季淺凝有點後悔搭理這人了。

就在她琢磨要怎麽不失禮貌告訴對方自己要休息了不想閑聊的時候，那人又發了條文字過來：“你是莫菡的粉絲？”

季淺凝昧着良心回道：“不是。”

手機小號：“不是？我看你主頁好多點贊關于她的微博。”

季淺凝微微一愣。她能删掉自己微博的內容，卻忽略了粉她的人可以看到她以往的點贊記錄。

她沒想到對方這麽仔細，只能撒謊：“其實我是她的黑粉。黑裝粉，懂？”

手機小號：“不懂。”

季淺凝：……

很好，話題被對方終結了，她終于可以睡覺了！

季淺凝丢下手機爬上床，鑽進被窩，惱人的“叮咚”聲又響了。

受不了了。

她再次拿起手機，點開設置關掉消息提醒前，又想看看那人說了些什麽。

手機小號：“我也不喜歡她，聽說經常耍大牌，目中無人，演技還爛。”

季淺凝眼睛瞪圓了。

前面兩個缺點她不予評價，但最後一個……演技爛？？？

看來對面才是莫某人的真·黑粉啊！

黑粉你好。黑粉再見。

夜已深。

北市郊外的影視城燈火通明，還有很多劇組在連夜趕戲。

卓然捧着一碗莫菡最喜歡的醉釀湯圓走進休息室：“我給你拿了八個，吃了暖暖身子。”

莫菡看也不看，說：“不吃了。”

“啊？”卓然看向她，發現她臉色不太對，放下湯圓，“是不是太累了？要不你先眯一會兒？”

莫菡像是沒聽到她說的話一樣，好看的手指在手機屏膜上戳來戳，再一次把編輯好的文字發出去。

私信失敗。

評論失敗。

關注失敗。

連續試了三遍都沒成功，莫菡才慢半拍反應過來自己是被人拉黑了，臉色跟着沉下來。

是她說太多暴露什麽了嗎？

卓然等了很久不見她回答，眼睛一瞟，“不小心”瞥見屏幕，看到熟悉的微博界面，順勢問她：“之前你說要注冊微博，弄好了嗎？”

莫菡手上動作一頓，把手機反扣在桌面上，眼睫輕眨，聽不出情緒地說：“不弄了。”

“怎麽了？”卓然說：“是認證沒弄好嗎？要不你把賬號密碼給我，我來幫你弄。”

莫菡有些煩躁地端起桌上的碗，往嘴裏塞了顆湯圓，不知道是被燙到還是不合口味，兩條英氣的眉心緊緊擰在一起。

“……”卓然不知道自己是哪裏惹到她，閉上嘴不敢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