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沒錯

睜開眼看到杜十娘和王寶钏,袁宵總算松了一口氣。

她也算是服了這本書了,一言不合,又出了新功能。

以前她過去,一般都是抓住當事人直接傳送回來,哪管對方願不願意?這回卻要等霍小玉自己點了頭,它才啓動。

但好歹回來的地方還是在出租屋,并沒又把她們送回家去。

霍小玉自從病後,身體羸弱,卧床不起許久,這會兒病體不支,早已搖搖欲墜。杜十娘和王寶钏趕上前來把人扶起,送到沙發上坐下。

等她從暈眩之中緩過神來,睜開眼睛,一眼便瞧見了兩個各有千秋,卻都同樣容色氣質出衆的女子,不由驚得“啊呀”一聲。

她出身霍王府,幼年時也過過好日子,後來父親病逝,她因是婢女所生,因此被趕出門,無計可施之下,只能淪落為妓,但心中對自己的容貌未嘗沒有自傲之意。今日見了這兩人,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她連忙掙紮着要起身,“妾失禮了。”

“不要緊,你身體不好,坐着吧。”杜十娘笑着将她按了回去,“先歇一歇,有什麽疑問,我們再為你解答。”

霍小玉點點頭,視線從兩人身上轉開,這才注意到周遭的環境不同。

出租屋的環境自然比不上袁宵家,屋子裏只做了簡裝,放上基本的家具。好在杜十娘和王寶钏這段時間往家裏添了不少東西,尤其是王寶钏心靈手巧,自己動手做了不少擺設、挂件,總算将屋子裝點得有點家的樣子。

但即便如此,對霍小玉而言,許多東西也都是未曾見過的。

心裏倒是對袁宵所謂“未來”的說法,又信了一層。

她心裏有太多想問的事,一時沒有開口,只是默默在心裏組織語言。

趁着這個機會,杜十娘故技重施,問清楚霍小玉的身份,就先把袁宵打發走了。

袁宵一早就存着“老帶新”的打算,杜十娘願意接手解說的位置,她自然是求之不得。而且每次都是半夜穿越,她也的确有些睡眠不足,急着回去補覺,并沒有察覺到杜十娘的小心思。

不過,在細細詢問過霍小玉的情況之後,杜十娘卻沒有急着将她們的發現告訴她。

一來霍小玉尚在病中,貿然将事情全盤告知,她未必能夠接受。二來她跟杜十娘和王寶钏不同,并非全然杜撰,應是确有其人。三來,也是她們之間最大的不同之處,霍小玉直到此時,仍舊對李益抱着愛意,并未徹底死心。

好在霍小玉也沒有問,她更關心的是另一個問題。

她的視線在杜十娘和王寶钏之間來回移動了兩次,就落定在王寶钏身上,“袁姑娘說的身體油盡燈枯,但又養了回來的,便是這位姐姐吧?這處的醫學,當真如此神奇?”

王寶钏一時失語,自己的情況,還真不能歸功于醫學。

倒是杜十娘聽出了霍小玉的意思,袁宵應該以此為理由,許諾能治好她的病,才把人帶回來的。而霍小玉的情況與王寶钏不同,的确是重病之相,有就醫的必要。

所以她接過話頭,含糊地應道,“是否如此神奇,一試便知。”

“那我們幾時能請大夫?”

“這裏的大夫大都不出診,要自己去醫院。不過,挂號看病須得要身份證明,咱們如今沒有,只怕得多等幾日。”杜十娘從容道。

王寶钏聞言,不由轉頭看了她一眼。

身份問題是她們的心病,一直沒有找到解決的辦法。但聽杜十娘話中的意思,似乎已經有了眉目?二人朝夕相處,她竟半點不曾察覺。看袁宵之前的表心啊,也不像是她那邊設法。

霍小玉不知其中緣故,聞言松了一口氣,面上也露出一點淡淡的笑意,執意站起身,朝兩人施了個禮,這才問道,“妾霍氏小玉,聽袁姑娘的意思,你們都知道我。卻還未請教兩位姐姐芳名?”

互相通報了姓名,杜十娘便道,“時候不早,先歇着吧。有什麽事明日再說,往後日子長着呢,有的是時間。”又對霍小玉道,“我們這裏雖然有三個房間,如今卻只有兩張床,恐怕要委屈霍妹妹今日與我同住一屋了。”

霍小玉初來乍到,自然是任憑安排。

說是要睡,但真躺在床上,卻又沒有多少睡意。不過杜十娘要的是這麽個意思,夜深人靜,更容易勾起人的情思,這時說什麽都不顯得逾越了。因此輾轉間,她便主動開口道,“妹妹也睡不着麽?”

“我的心事,姐姐大約也知道。”霍小玉側過頭來,半晌才低聲道。

似她和杜十娘這等從煙花之地出來的女子,身上總有些地方與普通良家不同。霍小玉早在見到兩人的第一面就察覺了,因此才默許了與杜十娘同住,蓋因經歷相同,也更方便說話。

她的這個問題,只有杜十娘才會有同感。

妓子從良,就當真這般世所不容麽?

但這個問題,杜十娘也無法回答。

認真算起來,霍小玉的情形還與她不同。

她從小被賣進行院之中,十幾歲挂牌接客,做的是迎來送往的生意,所經的恩客不知凡幾,雖說日子難捱,但也攢下數萬家私。霍小玉卻是中道淪落,而且與李益的往來交接,也是托人說請,有媒有聘,如普通人家嫁娶者。其後日夜相從,亦如普通夫妻,只是不經高堂,未行大禮罷了。

杜十娘當時選擇跳河,一是被李甲傷透了心,她以為自己與李甲良心相許,實則在對方心中,她仍舊是可以千金轉賣的煙花女子,二是已經出示了百寶箱,日後必然會被人惦記,難有安寧。

即便仗着這份家私勉強立足,卻也只會越發受人鄙薄,只因這些錢財的來歷不清白。

她一輩子都擺脫不了妓女從良的身份。

與她相比,霍小玉平白擔着妓子的名聲,其實清清白白。她還不知道世間男兒能有多薄情,因此尚存矢志之念。

而且霍小玉的性子也比杜十娘更加柔順。杜十娘尚且在風塵之中為自己規劃了一個看得見的未來,但霍小玉的人生,卻似乎都系在了李益身上。兼之自知身份卑微,難以匹配,李益必定會令娶妻子,因此自覺形穢。

甚至在李益離開時,她已經預感到兩人之間的未來渺茫,主動提出了八年之約,“一生歡愛,願畢此期”,此後随便李益娶妻生子,她自己則甘願“舍棄人事,剪發披缁”。

所以杜十娘能看得開的地方,她看不開。

她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太低,一朝見棄,自是再無生理。

杜十娘想了想,才道,“這世上誰不艱難呢?你看三姐如今如何?她才來這裏時,形容枯槁,比你還不如。”

“那是相府嫡出的姑娘,大家閨秀,金玉一般的人,為了夫君苦守寒窯十八載,一天好日子都不曾有過。可她的夫君,早在別處新聘了公主,富貴尊榮,哪裏還記得她呢?及至終于想起來回去看看,還生怕她守不住,要試她的貞潔。妹妹你說可笑不可笑?”

“怎麽……”霍小玉聞言不由失神。

王寶钏的模樣,生就是賢良淑德那四個字。便是這般,也免不得淪落到此麽?

果然,一帶入其他人,她的感慨雖然還是從自身出發,卻比之之前更深刻了許多,“我們女子,何以薄命如斯?”

“不是女子薄命,是這天下做主的都是男子,不給我們活路罷了。”杜十娘笑了一聲,“這些道理我從前也不懂,這兩日翻了許多書,倒頗有心得。妹妹知道這是未來,但你可知此時的人是怎麽說我們那時的?”

“封建主義、帝國主義,都是壓在人民群衆身上的大山,是已經腐朽潰爛、要被推翻的東西。”靜夜裏,她的聲音雖輕,卻斬釘截鐵,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錯的不是我們,是那個時代,那個社會!”

什麽封建主義,帝國主義,霍小玉聽不懂,但那一句“錯的不是我們”卻入了她的耳,且振聾發聩,叫她頭暈目眩,一時難以自持。

她沒有錯麽?

她沒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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