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她的底氣
李千金倒是沒有太多意外的樣子,點頭道,“也好,那就叨擾貴主了。”
新興公主的宅邸在皇城外的長興坊,由宮中所賜,獨占大半個坊,十分寬敞。除此之外,她在長安還有幾處房産,除了院子之外,在東西兩市都有店鋪。
見管事絲毫沒有避諱的意思,直接将新興公主所有的房産列出來供李千金挑選,看得袁宵心驚肉跳。
這樣的恩遇,顯然已經不是普通的上下關系該有的。
但兩人的身份懸殊極大,對處于下位的李千金而言,這種交好顯然是有風險的。
“故彌子之行未變於初也,前見賢而後獲罪者,愛憎之至變也。”彌子瑕的故事,從古自今都不會少,不能不引以為鑒。
她在這裏憂心忡忡,李千金卻似乎毫無所覺,态度大方地選了一處臨近東市的院子,說是以後在這裏開店更方便。于是那管事又叫她選一處店鋪,将來正好能用上,李千金也挑了。
公主的別業,就算不住也有人看守打掃,可以直接搬過去。
于是衆人收拾行李,當天晚上就入住了這處位于安邑坊的兩進小院。這個地方,新興公主并未住過,只是偶爾逛東市的時候會過來歇腳。即便如此,一應物品仍舊十分齊全,又有數個仆人操持打理,絲毫不需要她們操心。
用過了晚膳,袁宵正琢磨着是否要跟李千金說一說自己的擔憂,李千金卻已經主動找來了,說有事與她商量。
“前日我回去接孩子時,與裴尚書夫婦生了龃龉。”李千金在袁宵對面坐下,抿了一口茶,才緩緩開口道。
“怎麽回事?”袁宵追問。
在現代的時候,杜十娘為李千金規劃的道路,是自己行商,背靠裴氏,如此才能保住這份安穩。而且對兩個孩子而言,父親出身世族,于前途和婚姻上,可選擇的面都會更寬。
李千金絕不是那麽不理智的人,竟然會第一次見面就跟裴家生出矛盾,實在叫她意外。
“他們說不許我把孩子帶走,我……”李千金當時說得很爽快,事後想起來,卻也覺得自己有些沖動,此刻面對袁宵,更不免生出幾分赧然,“我一時沖動,便說這兩個孩子未必是少俊的血脈……”
袁宵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但是仔細想想,又覺得十分爽快,“那兩位老人的臉色一定很好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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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有點想看現場……
李千金嘆了一口氣,“原本他們就看不上我,只怕經此一事,再想要修複兩邊的關系,千難萬難了。”就算他們都知道李千金那一番話只是圖一時痛快,但既然開了口,就無法挽回了。
“你既然知道,為什麽還是說了?”袁宵問。
李千金微微一怔,想了一回,才搖頭道,“我亦不知,只是總覺得與從前相比,多了許多底氣。”
而這底氣,不但來自于她自己在現代的種種見識,來自于她手中握着的那些謀生之道,更來自于新興公主的另眼相待。
這是對女子拘束沒有那麽多的大唐,身為公主,即便不幹預政事,本身地位也十分超然,想要關照某個人是非常簡單的事。
就說科舉吧,這個時候還沒有糊名制,考試也不是由禮部主持,舉人試由各縣縣丞負責,會試則由位階極低的吏部考功員外郎主持,至于殿試,還是沒影的事。
所以唐朝的科舉與後世截然不同,受達官貴人和世家權族的影響極大。
所以考生通常都會在考前數月前往長安,一方面往權貴和朝臣家中投遞自己的文章,稱為“行卷”,另一方面則參加京中士人聚會,寫詩作文,為自己揚名。名聲越高,越
被權貴看重,取中的幾率也就越大。
毫無疑問,對于端端來說,新興公主是個比裴氏更好的靠山。
至于婚姻之事,若有一位公主主婚,完全可以填補其他方面的缺點,絲毫不需要擔心。
所以,和裴家搞好關系已經不是那麽必要了。
李千金當日那樣狼狽地被趕出裴家,心中豈會沒有半點怨言?
只是那時裴少俊這唯一能依靠的人不替她說話,又有兩個孩子需要倚仗裴家,只能忍了。就是在唱詞裏,她也自嘲是“沒氣性的文君”。
等到裴尚書致仕,裴少俊得官,再來尋她時,她連數落裴少俊,也帶着幾分氣弱,“待要做眷屬,枉壞了少俊前程,辱沒了你裴家上祖。”
對裴尚書,自然也就只敢對着裴少俊嘲諷一句“枉教他遙授着尚書,則好教管着那普天下姻緣簿”,當了面,也不過是“只怕簪折瓶墜寫休書”,但兩個孩子一哀求,到底還是認了這門親事。
但是說到底,在她深心裏,直到那時其實也是不忿的,只是那委屈發不出來,千言萬語,最後成了一聲感嘆。
——怎将我牆頭馬上,偏輸卻沽酒當垆。
而現在,不一樣了。所以在那股莫名的底氣的支撐下,她對着裴尚書,把以前不能說、不敢說的話,都盡數說了出來。
袁宵聽得她這一番剖析,又是心疼,又是憂心,“我這話或許不當說,但……你與公主殿下的關系難道已經這樣好了麽?她畢竟是天家貴主,你……”
李千金聞言,倒是從惆悵中回過神來了。她朝袁宵一笑,“這你放心。貴主心胸寬廣,這些小事從不略萦于懷的。”
她的思想到底跟袁宵不同,對于在這個時代土生土長的李千金而言,依附于權貴,是很尋常的事。而這種關系雖然不似主仆君臣,卻也是十分穩定的,不會輕易生變。
何況,現在的她,也不會将期望都放在旁人身上了。
只要她對新興公主而言一直有用,就不會是被舍棄的那一個。就算将來稍微疏遠,以新興公主的為人,也不至于會苛待她。
“你心裏有數就好。”見她心裏明白,袁宵便也不再說什麽了。
雖說是要将生意鋪到洛陽來,但眼下還不是時機,所以在此安頓下來之後,李千金只帶着花露樣品和新興公主的名帖,去拜訪了幾家貴胄,而後便準備啓程返回洛陽了。
在孩子的事情上,新興公主給了她絕對的支持,她自然也不能不有所回報。
在現代看過的史書還歷歷在目。就在這一年,天子和皇後巡幸東都時,皇後花費了兩萬貫的脂粉錢,讓人在洛陽龍門石窟雕刻了以自己的形象為藍本的盧舍那大佛。
這件似乎與朝政毫不相幹的事,卻像是一個信號。從此時起,皇帝的身體每況愈下,而皇後也越來越名正言順地插手朝政,自尊為天後,開啓了她對朝堂整整三十年的統治。
無論她的結局如何,這三十年間,卻是朝堂上絕對的權威。
新興公主雖然不幹預朝政,但若是能夠與武後交好,絕不會有壞處。反正以她的年紀,未必能夠活到武則天下臺的那一天。
而想要不引人忌憚地與武則天交好,花露無疑就是個很好的媒介。若是能制成牡丹花露進上,對新興公主和李千金自己,都有好處。這個提議,新興公主已經對她說過,如今既然接了孩子,正該早日回去準備起來。
相比來時的匆忙,回去的路上就要悠閑得多。
第一次出遠門的端端和重陽對沿路所見的一切都十分好奇,李千金索性讓馬車減速慢行,由着他們看個夠。
回到洛陽,李千金帶着孩子去拜見新興公主。
端端和重陽還不太懂事,也不懂得尊卑之別,李千金又沒有額外叮囑過,所以在新興公主面前相當活潑,引得她笑了好幾次。等說笑夠了,她讓宮人将孩子帶下去玩耍,回頭與李千金說話時,臉上還帶着笑意,“難怪你無論如何都舍不下,的确是兩個好孩子。”
“但願他們将來不會怨我。”李千金道。
新興公主嗤笑了一聲,“誰說孩子跟着母親就沒有前程?”
“貴主自然與旁人不同。”李千金無奈道,“不敢與貴主比較,我也只是盼着這兩個孩子安安穩穩的。”
“放心,我瞧着這兩個孩子也喜歡得很,既然有這樣的緣法,我又豈能置之不理?”新興公主看着她,含笑道。
李千金眉頭微微一動,忽然想到了袁宵提醒她的話。
雖然袁宵說得十分含糊,但是她們都是見過杜十娘和金一諾之事的,李千金自然不會領會不到她話中之意。原本她心裏覺得袁宵多慮了,新興公主雖然不養男寵,但畢竟有個丈夫在,雖然也形同虛設……可她那麽大個女兒,總不是地裏蹦出來的。
但是現在看來,未必沒有那一層意思。
李千金垂下眼,心思卻很快轉開了。她對自己的定位本來是屬臣一類,因此并不覺得需要為未來擔憂。但貴主若果真有那樣的意思,又不同了。
在此之前,李千金沒有想過這方面的事。
但如果将新興公主與裴少俊相比,那自然是十個裴少俊也不及一個她,無論從哪方面看都是如此。
她強大、可靠、幽默、風趣,有擔當,有能力,見多識廣,待人親和,李千金這一陣接觸了不少人,但不知是不是心裏有了偏向,總覺得他們都不及新興公主。
最重要的是,同樣身為女人和母親,她能懂得李千金的心思,每一句話都說到她的心坎上,是比裴少俊更令她覺得親近依賴的存在。
這樣一個人,肯垂青自己,是她三生修來的福氣。
可是李千金心裏,憂慮比歡喜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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