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相濟(三)
白玉做夢了。
一個極黑、極黑的夢。
在這黑得濃郁、黑得黏稠的夢境裏,她什麽也看不見, 只聽到一片片嘈雜而尖利的聲音。
裂帛聲。
鞭打聲。
咒罵聲。
……
求饒聲。
喊冤聲。
暴喝聲。
然後是凜然的控訴, 鼎沸的殺聲。
反反複複。
她真是厭倦這些聲音了。
沒意思,太沒意思。
被折磨被意思, 活下來沒意思,報仇沒意思。
被追殺,更沒有意思。
她當初,為什麽沒有直接去死呢?
當初死掉就好了, 管他什麽恥辱, 什麽仇恨, 什麽不甘,果果 什麽痛苦。
死掉就好了。
死掉, 就什麽也沒有,也什麽都有了。
死掉就可以不被聲讨了。
死掉就可以不連累旁人了。
死掉就可以清清靜靜, 也幹幹淨淨了。
指間有濕濡的液體在流動,喧嚣于耳畔的一片片聲音突然被無形的屏障隔離,在混沌、破碎的聲浪之中,白玉感覺自己沉入了一片黢黑的大水。
水從指尖漫過, 從耳廓漫過,從眼睫漫過……水把她吞噬在徹底的黑暗裏。
白玉攤開雙手, 以一種撒開一切、放棄一切的姿勢向這黑暗的深淵沉去。
她忽然覺得這種感受有一絲絲熟悉。
“白玉——”
誰?
“白玉——”
誰的聲音?
黑暗中,喧嚣的咒罵聲、讨伐聲消失,在寂靜而綿長的水流裏,一道低沉的聲音穿越黑暗, 由遠及近。
——大後天,你就是我的妻子了。我不會讓你的哭的,我會讓你常常笑。
誰……是誰的妻子?
——并非所有的喜樂,都需從人世中獲得。我為我見過的世界而活,為我不曾見過的世界而活。你,是我不曾見過的世界。
我……是誰的世界?
——如果不是死亡,兩個相愛的人不會分開。
分開……
誰……和誰分開?
——我不會和你分開。
黢黑的大水之中突然探來一只手,将她牢牢抓住,用力往上拉拽,白玉被湍急的水流嗆住,一瞬間喉嚨發緊。
窒息。
刺痛。
驚醒。
鋪天蓋地的黑暗被一片燭光劃破,白玉滿頭冷汗,大口喘息,眼神空洞地盯着床幔,神思恍惚。
“篤,篤,篤……”
耳畔有均勻的搗杵聲傳來,白玉扭頭,朦胧的視線內驚現一抹黛藍色的影子。
男人坐在炕幾前搗藥,眉眼低垂,薄唇微抿,整個被籠罩在暖融融的燈輝裏,靜如沉玉。
白玉蹙緊眉頭,定睛分辨,片刻後,難以置信:“……明鹄?”
搗杵聲應聲停下。
男人擡頭,沉寂的雙眸被青燈照亮,繼而又垂下:“醒了?”
搗杵聲重新響起,依舊均勻、鎮定,白玉眼神閃爍,胸口突突亂跳:“怎麽是你……”
夢境裏那道低沉的聲音依舊殘餘耳畔,白玉直着眼睛,心下一片惘然。
明鹄的聲音不起波瀾:“夫人在院外聽琴,看到夜空裏有穿雲箭閃過,說那是先師給她的信號,執意趕過去的。你該謝謝夫人。”
明鹄口中的“夫人”,正是無惡殿尊主樂迩的母親——趙弗。
也即是洞庭劍宗顧競曾經愛得不能自已的小師妹——趙弗。
白玉眉尖微蹙,一時神色黯然。
外山雖屬無惡殿管轄範圍,卻并沒有哨所駐守,唯一有人跡的地方,就是趙弗和明鹄所居住的鏡花水月。白玉因顧競的緣故,對趙弗并無好感,入殿六年來,甚少涉及鏡花水月中的事務,想不到命垂一線時,會被她所救。
并不是夢中那人呢。
白玉悵然若失,旋即又自覺可笑。
這是什麽地方,東屏是什麽地方,再者,忘憂水都用了,怎麽還可能是那個人呢……
胸口、雙臂慢慢有痛感傳來,白玉蹙眉忍着,啞聲道:“我三哥呢?”
明鹄道:“隔壁。”
白玉道:“他怎麽樣?”
明鹄言簡意赅:“比你強。”
白玉緊張的心情漸漸平複,整個人放松下來,傷口傳來的劇痛一下子更加清晰。想到昏厥前賀淳那快而狠的一刀,一時又氣又惱。
幸而——
白玉緩緩擡手,摸向胸口。
傷口并不在要害上,在那串佛珠的抵擋下,賀淳的一刀失了準頭。
樂迩可真是……開過光的嘴哪。
白玉心念起伏,沉吟間,忽聽門扉被人從外推開,轉眸望過去,一怔。
李蘭澤一襲白衣,端着碗熱氣氤氲的藥走進來,視線與她相觸時,眸底明顯一亮,也顧不上跟那邊的明鹄打招呼,徑直便走到床邊坐下。
“你……無礙?”白玉看他行動如常,意外道。
李蘭澤把藥碗擱在床邊的圓凳上,調整靠枕,小心地扶她坐起來,聞言只道:“折了把劍。”
白玉的視線向他腰間落去,那把精美的劍鞘上遍布缺口,李蘭澤配合她探究的目光,把劍拔出——已然是斷劍了。
白玉啞然:“淩霄劍……就這樣沒了?”
李蘭澤回劍入鞘,并不在意:“你在就好。”
白玉默然。
身後,搗藥聲停止,明鹄緩緩起身,道:“喝完藥後,換藥,外間有丫鬟候着,需要時,傳喚即可。”
李蘭澤向他颔首:“多謝。”
明鹄略一點頭,并不多言,阖門而去。
燈臺上的燭火微微躍動,繼而恢複平靜,屋內光線靜谧。李蘭澤将圓凳上的藥碗端起,舀起一勺,吹涼後,給白玉喂去。
白玉喝下一口,低聲道:“我昏睡多久了?”
李蘭澤道:“三天了。”
白玉意外,一時有些後怕:“匡義盟的人……”
李蘭澤知她所憂,寬慰道:“樂夫人武功卓絕,當場令人震服,盟中人皆作鳥獸散,無人敢再來造次。”
白玉瞠目:“她……真那麽厲害?”
李蘭澤莞爾,又給她喂去一勺湯藥:“你也不差。”
白玉撇眉,顯然不敢當。
李蘭澤又道:“樂夫人叫趙弗?”
白玉垂下眼睫:“嗯。”
李蘭澤道:“東山居士高徒,顧競師妹——趙弗?”
他提及顧競,直呼其名,沒有一絲尴尬,白玉面色複雜,點頭。
李蘭澤喂藥的動作不停:“她怎麽瘋的?”
白玉欲言又止,最後反問:“看出來了?”
李蘭澤慢聲:“她在官道上将匡義盟的人擊潰後,依舊盤桓不肯離去,嚷嚷着要找師父。可她的師父,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經過世了,不是嗎?”
燭光裏,李蘭澤雙眸澄淨,白玉整頓心神,坦白道:“這是殿內秘辛,樂迩一直諱莫如深,所以才會把人遷居到外山來,我只知她瘋傻多年,至于緣由,并不清楚。”
無惡殿前任尊主的發妻,孀居之後,心心念念的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那位叱咤風雲、名動天下的師父……深究起來,難免教人浮想聯翩。
李蘭澤了然,不再多問,專心給白玉喂藥。
一碗藥很快喝完,李蘭澤擱下藥碗,起身去拿炕幾上的紗布和傷藥,白玉低聲道:“叫屋外的丫鬟來吧。”
李蘭澤手上微滞,繼而道:“與我避嫌?”
白玉不應,臉上顯然有羞赧之色,李蘭澤看過去,一笑。
“你我日裏同行,夜裏同宿,他如真計較起來,也不差這一茬。”
白玉撩起眼皮,沒好氣道:“誰跟你夜裏同宿了?”
李蘭澤拿上紗布、傷藥走過來,在床邊坐下。
“我守了你兩夜,”他雙眉微挑,“中途在你身邊睡着了,你說算不算?”
白玉啞口無言,臉上的薄紅變棗紅,生氣又愧疚。
李蘭澤笑,決定不逗她了,正經道:“手臂上的我來,至于其他的,交給屋外的丫鬟,可以嗎?”
白玉轉開頭。
李蘭澤:“彤彤?”
白玉沉默。
李蘭澤道:“我不再是你的愛人,可我還是你的三哥。”
燭火躍動,床帳裏明明滅滅,白玉眼眶又一酸,煩躁地把頭轉回來,卻固執地不肯看他,只道:“快些。”
李蘭澤微笑點頭,替她把袖子輕輕卷起,拆開有些浸血的紗布。三天了,那道劍傷開始結痂,可邊緣還是有些膿血。
李蘭澤傳喚屋外的丫鬟,叫來一盆清水,替白玉細心擦洗過後,方開始上藥,包紮。
眉眼低垂,神色溫柔。
白玉偏離的視線慢慢移到他臉上,可不知為何,在這靜谧、平寧的時刻裏,她想起的卻是另一個人。
那人也這樣眉眼低垂、神色溫柔地給她包紮傷口過,也會時而蹙眉,時而抿唇。只是,那人沒有這樣幹淨的白衣,沒有這樣俊逸的臉龐。那人常把一張傷痕累累的臉藏在蓬亂的長發裏,把一切悲喜都深埋在心底,默默地看它抽芽,默默地看它生長。沉默,也堅毅。
那人會做可口的飯菜,會剪精致的窗花,會給自己縫補衣衫,給她做竹筒花瓶,會打獵,會刻碑,會靜默如山,也會熾熱如火。
那人說,他并不苦。他說,在那些無人陪伴的光陰裏,也有世間的喜樂。
他是為這些喜樂,和她——這個本不屬于他的世界而活着的。
現在,這個本不屬于他的世界,也終究不屬于他了。
而他卻像一根無論如何也拔不去野草,瘋狂地将這個世界侵占着。她在清醒的夢裏,會思念他;在渾噩的夢裏,也渴望能再次被他拯救。她把他摘出自己的世界,卻把自己困入了他的樊籠。
微風吹動燭火,白玉臉頰一濕,李蘭澤擡眸,兩人的視線交彙在影影綽綽的光中。
李蘭澤有一種十分敏銳的直覺,他直覺這淚,并不是為他而流的。
白玉也有一種十分敏銳的直覺,她直覺這一刻,李蘭澤是能懂她的。
于是,她說:“三哥,我好像,想他了。”
作者有話要說: 要是這麽容易出來我就不會加更了(狗頭保命)……
關注下劇情吧寶寶們(卑微)
——
白玉:“又是思念夫君的一天。”
醜奴:“哼,要你離開我。”
白玉:“又是為夫君流淚的一夜。”
醜奴:“哼,要你灌我藥。”
白玉:“又是……”
蘭澤:“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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