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相疑(四)

離開翰墨軒,正是午後, 大街上行人如織, 車馬辚辚。

陳醜奴走在如潮人影之中,低頭把裝滿碎銀的荷囊絲繩系上, 繼而遞給身邊人。

身邊人一怔,仰頭去看他。

他道:“你拿。”

白玉怔然,立在一片喧嚣的吆喝聲裏,盯着那雙深邃的眼睛, 有幾分錯愕, 又有幾分竊喜。

每回都這麽大方, 家底怎麽可能不給人掏空去?

白玉想起婚後那日, 他抱着那破罐子上前來的情形, 哼笑道:“我又不是你媳婦,為何要替你拿這東西?”

陳醜奴顯然一愣, 拎荷囊的手在半空中僵住,片刻後,收回。

白玉一把搶了過來。

“不過尊夫人既然不在,我就代勞下吧。”

陳醜奴:“……”

“想吃什麽?”白玉扭頭去問, 眼波明媚又促狹。

陳醜奴唇邊酒窩隐現,低聲道:“馄饨。”

白玉笑, 揚唇道:“走。”

剛一掉頭,面前一道白影映入眼簾,白玉撩起眼皮定睛看去,臉上笑影蕩然無存。

陳醜奴那雙柔光盈動的眸子亦驟然一冷, 點點寒意,如暗流破冰。

日照熒熒,街口車水馬龍,一名劍宗弟子手牽馬缰,站在喧嘩人聲之中,隐忍目光自白玉臉上略過,徑直投向身形高大的陳醜奴。

白玉眉心一蹙。

少年五官标致,眉目之間更有一股超越年紀的冷靜自持,白玉定睛細看,終于認出此人就是那日把她帶上七星廣場,并趁機行刺的那一位,當下冷哼一聲,道:“是冤家路窄,還是天網恢恢啊?”

少年置若罔聞,只松開缰繩,規規矩矩朝陳醜奴作上一揖,眼裏如同沒有白玉這一號人物。

白玉臉色更冷,不及發作,少年開口道:“晚輩劍宗弟子謝昱,拜見師叔。”

白玉、陳醜奴兩人聽這一句,皆是愕然,獨那名曰謝昱的少年面不改色,一揖之後,直起上身,對陳醜奴道:“謹奉家師之命,延請師叔入府一敘。師叔,請。”

說罷,示意陳醜奴上馬。

日影之下,那匹棕馬甩一甩頭,神态竟頗為倨傲,陳醜奴一眼瞥去,眸色微沉,正措辭拒絕,白玉朗聲道:“面都還沒見,就把親給認了,怎麽,想拉攏人家,給你們劍宗撐腰?”

謝昱眉峰微斂,怒而不發。白玉微笑,順勢挽住陳醜奴手臂,故作親切道:“晚來一步,人已經歸我了。”

陳醜奴被她一挽,眼睫顫動,心思一下子從謝昱那兒轉移至她這兒來。白玉顯然沒有與對面人糾纏的意思,挽上他後,闊步便朝前走。

剛一走過那匹棕馬,謝昱在後道:“難道師叔不想知道,師祖爺當年是怎麽‘死’的嗎?”

白玉、陳醜奴雙雙一震,僵立在一爿攤鋪外。

謝昱轉過身來,一臉凜然之色,陳醜奴回頭,日照之下,亦是眼覆冰霜。

白玉抱着陳醜奴的手臂,鎮定後,心緒一沉。

陳醜奴目光冷肅:“何意?”

謝昱不驚不懼,又是一揖,而後道:“家師人在松苑,師叔如有疑惑,可盡咨之。”

陳醜奴唇角緊收,明顯有所波動,白玉心念浮沉,片刻,主動道:“勞駕多備一匹馬,我和他一道登門。”

謝昱眉間明顯一蹙,忍耐道:“我身上盤纏有限,只夠為師叔置辦坐騎。”

白玉也不惱,道:“那我跟他同乘一匹。”

說罷,便要去登謝昱身後那匹棕馬,謝昱臉上表情再繃不住,挺身攔道:“你都把我們害成了這樣,怎麽還有臉去叨擾師父安寧?!”

白玉手抓在缰繩上,聞言側目,一雙水澤瑩潤的桃眸寒芒流轉,謝昱徑直迎上,雖渾身發寒,然青澀的臉上并不曾流露怯色,白玉一審之下,會心一笑:“小師弟,知道為什麽你還能全須全尾地站在這兒嗎?”

謝昱一愣,明白白玉所指為何後,瞳孔微縮。

六月三日那天夜裏,白玉帶人殺入劍宗,除開和當年七星柱一事沒有關聯的人員外,其餘門人盡數被挖眼、斷腕……其慘烈情形,令謝昱至今心驚齒寒。

而白玉此刻眼含微笑,道:“因為我雖然陰鸷,歹毒,卻也還算愛憎分明,不傷無辜。劍宗為何遭我報複,你應該心知肚明,與其說被我所害,不如說先行不義,自食惡果。再者,我先前只身一人造訪劍宗,本是打算跟諸位清算恩怨,可你們卻裏勾外連,慫恿江尋雲暗算于我,正兒八經算起來,咱們到底誰光明磊落,誰卑鄙無恥;誰有臉,誰沒臉呢?”

“你——”謝昱到底年輕,被這一番唇槍舌戰哄得面紅耳赤,白玉微微一哂,飒然翻身上馬,道,“這樣吧,我跟你師叔先走一步,咱們宗門會和。”

謝昱氣得發抖,扭頭不應,白玉坐于馬上,端詳着這個幹淨又倔強的側影,不知為何,心裏一軟,放低聲道:“小小年紀,別動不動就氣急攻心,我就陪你師叔走一趟,如果顧大掌門不願見我,我也不會去自讨沒趣的。”

噠噠兩聲,馬蹄駐足于陳醜奴身畔,白玉道:“陳大哥,來。”

陳醜奴側目,看了眼那個被陰雲籠罩的小少年,略一沉吟之後,方一踩馬镫坐至白玉身後,繼而拿過缰繩,策馬朝城門方向去了。

人潮熙攘,馬走得很慢,白玉被陳醜奴雙臂圈着,突然道:“我吵架是不是很厲害?”

陳醜奴望着流動人影神游,聞言怔住,随後低低一笑,笑聲落在白玉頭頂,帶一絲無奈,又帶一絲寵溺。

“是。”

白玉眼睫微動,道:“你……知道我以前的事嗎?”

陳醜奴靜了片刻,道:“哪些事?”

白玉欲言又止,最後只道:“就是,報複劍宗的事。”

四周人聲嘈雜,東家在張羅新進的绫羅綢緞,西家在吆喝口齒留香的新品菜肴,陳醜奴穿行在這片聲音裏,道:“知道。”

白玉靜默少頃,一鼓作氣:“那你後悔救我不?”

陳醜奴道:“不。”

他答得太快,又是那種曾經令她誤會的斬截,白玉心情複雜,又忍不住想要深究:“說個理由。”

這一回,身後遲遲沒能傳來回應,白玉撩起眼皮看四周,故作出漫不經心的意态。

“說不出就算了。”

“不需理由。”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白玉一震,無法分辨那句話背後的含義,陳醜奴忽然一夾馬腹,驅馬疾行,不再給她盤問的機會。

馬兒撒開四蹄,兩人很快穿過漸漸稀落的人群,過不多時,出城而去。

抵達劍宗,又是黃昏時分,一片紅楓在殘陽漫射之下鮮紅欲滴,白玉再度看在眼中,竟只覺刺目。

下馬之後,兩人履約在石柱外等候謝昱,這小子先前雖一臉不情願,辦事效率卻十分之高,不至一盞茶的功夫,便也匆匆策馬而來。

三人于是拾級而上,在薄薄暮霭籠罩之下,穿過楓林。

顧竟所居的松苑位于劍宗東北方向的一片松濤前,白牆黛瓦,曲徑深深,乃全宗門最為偏僻、幽靜之處。每年六月起,顧竟會在苑內閉關一至三個月,美其名曰修行,可事實上,自當年趙弗離開劍宗後,顧竟在劍術上幾乎再也沒有精進過。

劍宗門規裏有一項不成文的約定——有兩個名字是不能在顧竟面前提及的,一個是東山居士,一個是趙弗。

掌教說,提前者,顧竟會悲恸難抑;提後者,顧竟會傷心欲絕。

因而門內還有一個隐秘的傳聞——師父顧竟閉門謝客,并非是為鑽研劍術,而是為避開一些他并不願去面對的日子。

比如趙弗離開劍宗的六月三日。

六月三日的劍宗,從來都是一片慘淡,哪怕全門上下,都沒有顧竟的身影。

後廚不可以準備葷菜,弟子不可以結伴嬉鬧,前庭後院,必須徹底灑掃庭除,不留一絲塵垢……這個日子,簡直沉重得像一個忌日。

懵懂的少年不懂,在偷偷抱怨之餘,皆不約而同慨嘆于師父顧竟的情深不壽,鄙薄于趙弗的移情別戀。白玉年少時,也曾在李蘭澤的白衣後感嘆——世間為何會有像顧竟這樣癡情的人?

直到那天夜裏,她在一片震天的厮殺聲裏走進松苑,才知道,在那些事無巨細的忌諱之後,藏着的根本不是什麽纏綿悱恻的愛意。

那天,她換上趙弗最愛穿的黃衣,梳上趙弗最愛梳的雙平髻,握着一把金穗劍,喬裝易容成趙弗推門而入時,在顧竟那雙蒼老疲憊的眼睛裏看到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

那種恐懼,帶着恨,帶着怨,帶着求而不得的沉痛,以及色厲膽薄的心虛。

可是,當年理虧之人分明是趙弗,他顧竟——為何而心虛?

……

夜幕低垂,長風自苑外松林吹來,震耳濤聲席卷天地。

謝昱等四名少年把守于松苑門口,白玉被攔截在外,只能隔着薄薄夜霧、重重松影,端詳那間寂如古剎的書齋。

陳醜奴入內,已經一炷香有餘,書齋和苑外之間隔着一道月洞門,白玉并不能探知齋內的動靜,可是,她的目光依舊平靜而專注地凝在那一點明黃燈火之中。

東山居士在三十年前溘然長逝,是一個模糊而又精致的謎。模糊在即便是顧竟、趙弗也不能對其死因、死況一清二楚,精致在如何江湖人如何心生疑窦,也無法推翻東山居士确已絕跡江湖的事實。

白玉以前認為,或許東山居士之死,本身只是一個無疾而終的結果。不關于顧竟、趙弗,不關于江湖、宗廟。可是此刻,在這片冷絲絲的夜風裏,她忽然有一個大膽的猜想——

東山居士的死,會不會與顧竟那夜的心虛相關?

風穿樹葉,平靜無波的書齋內突然爆發一記瓷器砸地的脆響,繼而又是嘩然混亂之聲,白玉一凜,對謝昱道:“還不進去看看什麽情況?”

謝昱如若不聞,仍是按劍駐守在牆下,紋絲不動。白玉壓下愠惱,耐心等待,可書齋內的動靜非但沒有平息,反而傳來争執之聲。

東山居士之死或與顧竟相關的念頭又一次蹿至腦海,白玉思及陳醜奴的處境,心急如焚,按捺不住直沖入內,守在門口的謝昱等人哪裏會肯,拔劍便攔。

白玉不再猶豫,翻掌劈去,直取謝昱腕門,謝昱先前吃虧過一次,立刻回劍格擋,哪想白玉卻只虛晃一招,在他回劍剎那騰空一翻,眨眼躍至牆頭。

“你言而無信!”謝昱氣急敗壞,腳踏牆面,提氣追去,另外三名弟子亦飛劍跟來,白玉心系齋內情形,又不想節外生枝,念頭一轉,索性躍回苑外。

謝昱等人一愣之下,只管去追,白玉霍然轉身,出手如電,一招點穴手使畢之後,四個少年應聲而倒。

風聲飒飒,齋內争執聲越來越大,一聲喑啞、尖利的暴喝随風而至:“你憑什麽不信?!”

白玉變色,飛快趕入苑內,及至書齋臺階下,忽聽得顧竟在內厲聲控訴:“是她、是她親口告訴我——只要殺了師父,她就跟我雙宿雙飛,百年好合!”

白玉大震。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用你們的小爪爪來猜猜劇情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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