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偷糧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夕陽正躲進天邊一團棉花形的火燒雲中,餘輝從雲朵邊緣折射出來,像極了一朵向日葵。

抄手游廊上,方霏不時擡頭眺望遠方的天際,周媽媽亦步亦趨跟在方霏身後,一路上嘴就沒停過。

“太夫人,今兒這事咋這麽奇怪啊,按理說劉婆是二夫人找來的,可為什麽會幫着大奶奶呢?”周媽媽是怎麽也想不明白,“劉婆子那種人,見錢眼開,連咱們老太爺的家祭都敢來攪局,怎麽可能會有良心,哼。”

“這次二夫人栽了這麽大個更頭,劉婆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她的挽香樓明兒個指不定還在不在呢。”周媽媽自顧自地說着。

“你這次可就猜錯了。”

說話聲從身後傳來,周媽媽回身一瞧,是老祖宗身邊的吳媽媽跟了上來,便笑道:“前頭家祭可還沒完呢,老姐姐,你怎麽也出來了?”

“鬧了這麽半天,祭十次也夠了,老祖宗那邊該醒了,我得去伺候着,就不湊熱鬧了。”吳媽媽目無表情地說道,又向方霏行了禮,才同周媽媽并肩而行,跟在方霏身後往後院走去。

“老姐姐。”周媽媽止不住好奇心,拿胳膊肘碰了碰吳媽媽,湊過去小聲道:“你剛才說猜錯是怎麽個意思?咱們二老爺可是當地父母官,還封不了一個小小的挽香樓?”

吳媽媽睃了她一眼,抿唇不語。

這些開賭坊、青.樓做不正當營生的,哪家背後沒有靠山?挽香樓這些年在趙家鎮一家獨大,背後要沒個厲害的人物撐腰,早就垮個十遍八糟了,還輪得到二老爺去封?

更何況今時不同往日,自從趙太爺辭官,帶着趙家嫡系回鄉後,二老爺就沒了靠山,不得不處處謹小慎微,如履薄冰,真敢去封了挽香樓,估計這縣令也做到頭了。

“吳媽媽,那五千兩銀子,怎麽說?”走在前頭的方霏驀然問道。

“不是五千兩,是一萬兩。”吳媽媽糾正道。

周媽媽一頭霧水,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不知這兩人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一萬兩?”方霏重複了一遍,讪笑道:“也值。”

一萬兩銀子,給趙榮昭買一個好名聲,絕對劃算。

“老祖宗說了,不必從公中出,記到大房頭上,大奶奶有數。”吳媽媽曼斯條理解釋道。

說話時,一行人正好穿過垂花門,二門上的婆子忙上前見禮,步入後園又走了一段,才分道揚镳,吳媽媽獨自回了宜寧堂。

穿過後園中的假山小徑,方霏突兀停下步子,怔怔地望向園子東側那半扇圓門,怔忡半響,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只差一步,一步!她差點就能逃離趙家,隐姓埋名也好,遠走他鄉也罷,總不會比現在更差了。

“這些個愣頭小子,可會偷懶了。”周媽媽探身往前一看,圓門後頭幾個小斯正扛着麻袋經過。

同樣大小的麻袋抗在肩上,一個高大小斯竟比不過另外幾個瘦弱的小斯,走得步履蹒跚,就跟幾天沒吃飽飯似的。

“嗯?”方霏微怔,往圓門外望了望,瞥見幾個小斯肩上扛的袋子上頭均印了個方框,便徑直往圓門中走去,叫住那名高個子小斯,“你們肩上扛的,可是洛河對岸方家鋪子送過來的東西?”

高個子正好借機停下來歇歇,放下袋子後,忙撩起衣袖抹了把汗,憨厚地道:“是啊,正是方家送過來的大米,可不是一般的重。”

“盡瞎說,一袋子米總不過就幾十斤,能重到哪裏去。”周媽媽瞪了那憨厚木讷的小斯一眼,急沖他使眼色,可惜被對方完全無視。

“打開看看。”方霏垂眸盯着地上那個已經徹底變了形的麻袋,隐隐有些不安。

刺啦!

麻袋被小斯徒手撕開,方霏走近一看,不禁倒抽一口涼氣,那袋子裏裝的哪裏是大米,根本就是七成石子混着三成米,混裝在一起,難怪會重得不像話!

“夫人……這……”周媽媽知道方霏換了米鋪的事,有些尴尬地望着方霏。

“別聲張。”方霏回身睃了她一眼,才朝那木讷小斯道:“去把剛才跟你一起搬東西的人全都喊過來。”

趙家人辦事着實神速,前天剛吩咐換了米商,今天下午第一批米就進了庫房,若不是方霏碰巧經過,混在好米中的那一袋石子估計已經進了庫房,和好米混到一起去了。

那些小小的白石子出自洛河泥沙中,大小跟米粒相仿,卻堅不可催,得用鐵錘才能砸爛,趙家這群少奶奶們養尊處優慣了,嚼到一顆,還不得被磕掉牙?

周媽媽當即就埋怨上了,說方家村的人太不知好歹,方霏好心好意的關照娘家人,他們倒好,拿這些比米重兩倍的硬石子來坑人,這是上頓撐破肚,下頓喝北風的節奏。

別人也就罷了,但方耿經商數載,在方家鎮有口皆碑,且會做這種事?方霏連想也不用想,只吩咐幾人先別聲張,剛巧趙家送米過來的夥計還沒走遠,便讓人追出去,把小夥計喊了回來。

那小夥計二十出頭,立體的五官俊美無俦,下巴上的美人溝更是平添幾分貴氣,緊抿着薄唇,寡言少語,怎麽看都不像是米鋪裏的小夥計。

但這人确實是個小夥計,還是個來路不明的小夥計。

那還是在方霏出嫁前,約摸半個月的樣子。那一日天降暴雨,持續了一天一夜,洛河水位猛漲,他就在那時來到方家鎮,躺在洛河渡口下方的蘆葦蕩中。

到了第二天早晨,雨收雲散,天氣晴好,方裴鬧着想要吃蘆芽,方霏便自己提着籃子去蘆葦蕩采摘,順道散散心,撿回了奄奄一息的小夥計。

當時不知在河水中泡了多久,全身都腫了,方霏将他送到鎮上交給方耿後,又去請醫為他施針,花了半天時間,才勉強救回他一條小命。

等方霏再見到他,已經是十天後的事,安靜得像是從畫卷中走出來的男子,眼睛裏卻似蒙了一層霾,隐去鋒芒,使得整個人看上去稍顯木讷。

方耿說,他這樣子多半是失憶了,但依着他的情況,能撿回一條命已經很不錯了。就這樣,他留在方家的鋪子裏做了夥計,方耿替他起了個名字叫‘方洛’,寓意他是從洛河邊撿回來的。

方洛平時沉默寡言,來鋪子裏買東西的小媳婦大嬸子總愛拿他打趣,方洛從不理會,別人問話也不願多回答,惜字如金,多半用點頭或者搖頭來回答,一天下來,所說的話屈指可數,唯獨在救命恩人方霏與方耿面前,才會有問必答。

一聽到方霏讓去追那送米的小哥回來,幾個粗使丫頭高興壞了,争先恐後地沖出門去,大喊着‘等一等’。

方洛卻似根本沒聽到一般,依舊不緊不慢的趕着驢車往巷子出口走,車上另一名夥計回身看了一眼,道:“小哥,趙家人好像喊咱們呢。”

方洛頭也不回,專心趕車,直到後方遠遠地傳來方霏并不是很高的聲音,才猛然勒住驢車,利索地跳下來,大步往回走去,“大姑娘,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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