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緣機聽得這一聲大喊,心頭驀然一喜:這聲音不是別人,正是旭鳳。若是她能叫出聲,便要大聲沖旭鳳求救:快來!有人欺負你妻兒了!

聽見旭鳳喊聲有了動作的不止一人,荼姚手下動作一頓,面露怒色,低聲道:“這麽快?”潤玉雖看不出什麽表情,眼中卻是一喜,但兩人誰也沒動彈,屋內的宸兒聽見父親的聲音,在他心中,父親遮風擋雨、無所不能,是能他和潤玉的救星。他趁亂跑了出來,朝着後院跑去,沖着旭鳳聲音傳來的方向喊道:“爹——”聲音戛然而止,随即就是一聲慘叫:“你做什麽,你是什麽人?”

潤玉神色一凜,心如刀絞——原來竟早有一黑衣人埋伏在屋後,一把将宸兒擒了,宸兒吓得哭起來,驚慌失措地喊道:“娘親救我!”——潤玉喊道:“宸兒!”欲要使起騰挪之術趕到宸兒身邊……

“不要!”緣機驚叫出聲,只見荼姚趁潤玉分心,已經運起十成功力,一記琉璃淨火,毫無餘力地擊中潤玉後心。潤玉踉跄一步,有鮮血自嘴角低落,一滴、兩滴……他面如白紙,已是全無活氣,卻仍是運起全身的靈力,朝着那擒住宸兒的黑衣人奮力一擊,巨大的冰龍騰空而起,黑衣人慌忙将宸兒拎到身前阻擋,那冰龍卻如同有意識一般,穿過宸兒的身體時叫他毫發無傷,仿佛尋常嬉鬧,眨眼間擊在黑衣人胸口,卻将他擊得重重朝後倒去,宸兒趁機逃脫出來,朝潤玉跑來:“娘親!”他哭得滿臉是淚,潤玉體力不支,踉跄一步、倒在地上,卻還勉力擡手化出一條防護的禁制,将他攔在裏面。

宸兒年紀幼小,見他情狀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潤玉勉強擠出一絲笑意,他想叫宸兒快跑,又想多叮囑他幾句,以後要聽旭鳳的話,也要照顧旭鳳和輝兒……可他竟是一絲聲音也發不出了,他以手撐地片刻,終是支撐不住,倒在血泊中,氣息奄奄。荼姚在身後已是又運起法術,轉眼之間,眼中釘就去了一個,她笑容漸深,準備将這勾引自己兒子私奔的賤人連同孽種一并殺了,卻不知此刻旭鳳已是趕到了身後,眼見此生摯愛倒在血泊裏,兒子站在結界裏哭個不停,他又恨又痛,眼前一黑,差點當場暈過去,他怒喝道:“母神!”

荼姚一愣,顯是沒想到他會來的這麽快,她本以為還有時間料理了潤玉的,更沒想到旭鳳會用這樣的語氣對她說話,還未開口,卻見眼前一條黑影略過,一個黑乎乎的影子從旭鳳背着的背簍裏竄出來,一口叼住了她的手臂,她手上一疼,血流如注,下意識地一甩,可那東西咬死了不撒口,荼姚用力一甩,将它甩得老遠,這才看清竟是一條烏黑皮毛的小狗。那小狗身子只有成年人手臂長,被她甩出老遠,卻又馬上爬起來,呲着牙,露出十分兇狠的進攻的姿态。宸兒見了它,仿佛見了一絲希望,喊道:“輝兒哥哥,咬她,咬她!”他年紀還小,仿佛覺得把壞人攆走了潤玉就有救了。

荼姚被旭鳳一喝已是心慌意亂,又被條小狗近身咬了,正慌亂着,旭鳳大鵬展翅般略過他身旁,撲到了自己愛若珍寶的妻子跟前。

潤玉渾身是血,發絲也亂了,已是到了彌留之際,連聲音也發不出來,卻還猶不肯閉上眼睛,一雙充血的眼死死盯着旭鳳,旭鳳将他抱起,又痛又悲地喊道:“玉兒!”他徒勞無功地運起靈力輸送給潤玉,卻都是石沉大海,潤玉只是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又去看仍被困在禁制裏得的宸兒——那孩子哭得嗓子都啞了,眼巴巴地看着這邊,看向旭鳳的眼裏卻充滿希望:在他眼裏,父親是大英雄、頂梁柱,他來了,這世間就安全了,就沒有能傷害他們的人了。潤玉望着他,血水不停地從他口中溢出,旭鳳努力了許久,終是毫無效用,他心知潤玉是活不成了,痛極攻心,眼前發黑,大顆大顆的淚珠登時湧了出來,他抱着潤玉,輕輕地将他的臉轉向自己,柔聲道:“你看看我,別看他了。”

潤玉說不出話來,身子不停地痙攣,每顫抖一下,就仿佛有把刀在旭鳳的心頭剮去一片,他撫開潤玉額上的亂法,将臉貼在他額頭上,淚水滾下來,落在潤玉臉上,眨眼間就融進了血裏。旭鳳帶着哭腔哀求道:“看看我,看看我……哥,你看看我……”潤玉拽了拽他的袖子,被他反手抓住,将手心貼在臉上。

“鳳……旭鳳……”潤玉輕聲道,旭鳳已是痛得糊塗了,明知他是回光返照,還是自欺欺人地道:“嗯,嗯,是我——”他柔聲道,“玉兒,我回來了,你痛不痛?我抱你進屋裏歇一歇,好不好?”不等潤玉開口,他又慌忙開口道:“我和輝兒又找到一株沒見過的花,回頭我把它種在院子裏,好不好?”

潤玉注視着他,神情漸漸和緩溫柔下來,他到了彌留之際,身上的痛楚也慢慢消了,他輕聲道:“不痛。鳳兒,哥哥不痛。”

“嗯,不痛。”旭鳳說,“不痛了,不怕了,我在這裏了。”他到底是當爹的人了,忍着痛看了一眼被困在陣法裏的宸兒和站在自己和潤玉身前呲着牙的輝兒,忍着痛和淚道:“你把宸兒身上的陣法撤了吧,省點力氣,好不好?”

潤玉便又去看了一眼,他不像旭鳳那麽會哄孩子,宸兒早慧,對他欲要抛下自己離開天界一事一直耿耿于懷,父子兩個一個關心則亂、在摯愛面前什麽都解釋不了,一個又年幼懵懂,彼時總想着時日還多,沒想到這竟就是最後了。他笑了笑,說道:“……算了,血糊糊的,又吓人,別叫他看了。”

旭鳳便說道:“好,不看了,只看我。”他說着,眼淚便又湧下來,潤玉柔聲道:“你別再喊輝兒汪汪汪了——他大了,什麽都懂,沒準哪天……就學會化形了……”

旭鳳帶着淚笑着道:“已經會了——這些天我每天帶着他上山去,就是偷偷教他化形之法,想在你生辰時給你個驚喜……”

他預想中的妻子生辰,兩個孩子嬉笑玩耍,一家四口和和美美,還有馬上到來的小寶寶……都不會再有了。旭鳳想到此處,更是淚如雨下,潤玉靠在他懷中,氣息漸漸微弱,旭鳳閉上眼,淚水滾落,潤玉突然抓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他似是還想再說什麽,可卻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只用一雙眼睛懇求般的望着旭鳳,旭鳳愣了一愣,忍着痛道:“我知道,我救她,我會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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潤玉聽了,手上的力漸漸松了,眼睛卻閉不上,始終癡癡地望着旭鳳,直到吐出最後一口氣。旭鳳泣不成聲,抱着他發出一聲哀恸的嘶吼,潤玉已死,宸兒的禁制也解了,可他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像是不敢上前去看到生父的屍身,輝兒似是有所感應,慢慢跑到旭鳳面前,用鼻子拱了拱潤玉垂下去的手。潤玉不動,它就又執拗地去拱,擡起前爪去拍潤玉,可卻始終得不到一點反應。旭鳳将潤玉抱在懷中,感覺到懷中的人越發的冷,他忍着痛将手穿過潤玉小腹,依他所托,從中取出一顆還未長成的應龍內丹來。

——那內丹本應随着母體死亡一同碎裂了,可卻被一物護着,不是別的,正是旭鳳的寰谛鳳翎。潤玉用它護了小龍的內丹,便再無以自保,這才被荼姚擊中。

旭鳳将手緊緊攥成拳,握着那顆似還帶有一絲愛人體溫的內丹,一動不動。半晌,他将潤玉抱起,朝着竹屋走去。

荼姚一直站在一旁,見他對自己視若無睹,不由氣道:“旭鳳!如今賤人已死,你還不快速速和我回天界?你可知你與賤人私奔,你父帝觸怒之下,險些将我打入冷宮……”

旭鳳置若罔聞,緩緩走向竹屋,荼姚怒道:“旭鳳!”

“你與父帝虛與委蛇,表面夫妻,與我何幹。”旭鳳說道,他明明是青春正盛的年紀,聲音卻一下子蒼老了幾萬歲,聽上去像個行将就木的老人,“你口中的‘賤人’,是我愛逾性命、要長相厮守的愛人,你威脅了的,是我和他的骨肉……”他走到門口,頓了一頓,卻到底沒有回頭,“母神,我最後叫你一次母神,這幾千年來,不管別人怎麽說你心狠手辣,我都始終相信,你其實是個好人——原來是我錯了。”他心灰意冷,說這些恩斷義絕的話時連淚也流不出來,好似喃喃自語,“若我知道一封信便會引來這樣的禍事,那我寧願割肉剔骨還你,也絕不會和你再有半點瓜葛。天後,你走吧,今日是你生辰,可也是我妻子的忌日,你走吧,我今日不殺你,但從此你我恩斷義絕,來日再見,要麽是你殺了我,要麽,就是我殺了你。”

荼姚此生的希望都維系在這個兒子身上,她勃然大怒,還要再言,輝兒卻已經轉身沖她咆哮起來,說來也怪,這小小一只黑狗,咆哮起來卻有號令百獸之能,遠遠地傳來各種山中野獸此起彼伏的呼和,仿佛在互相應和,又像是在傳遞消息,一波接着一波,漸漸地就連極遠處都響起了野獸的嚎叫。

潤玉和旭鳳隐居在此,林中野獸受他們二人仙氣庇護,将他們認作了主人,如今潤玉故去,它們亦有所感應,以此來送他最後一程。

緣機忍住眼淚,閉上眼睛,等待大霧将自己卷入。

與此同時,在人界,旭鳳從潤玉懷裏爬起來,顧不得身上的灰,抓着潤玉道:“摔到哪了,痛不痛?”

兩人相約去山中騎馬,誰知旭鳳的馬被太陽晃了眼,受了驚,突然狂奔起來,潤玉為了救他,抱住他兩人一起摔下馬來,若非如此,馬兒帶着旭鳳摔下懸崖,定是粉身碎骨。饒是如此,旭鳳雙手還是擦破了皮,潤玉握着他的雙手,神情很是自責。

“沒事兒,小傷。”旭鳳說,他央求土地使法術将他變高了些,此時以他的角度,潤玉垂下眼睛的樣子乖巧又溫柔,有種說不出的甜美。他想親一親潤玉白淨的臉,卻又礙着“三年之約”,生生忍住。潤玉擡起眼睛看他,他露出傻乎乎的笑容道:“哥哥,你摔傷了嗎?痛不痛?”

“沒事兒。”潤玉溫聲道,寬袖之下,他從手腕到手肘劃了一條長長的口子,鮮血直流,他笑容不變,看不出絲毫痛苦。

“哥哥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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