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旭鳳得了命簿,終于探聽得了齊家人的來世,諸人都是九世福報,這一世被旭鳳攪合了,只能重頭再來,各自投胎到不同的好人家,唯有齊家老大,至今仍在鬼界逗留。
“這是為何?”他拿着命簿去問緣機,緣機看了一眼,嘆道:“這也是一樁糊塗案——”
原來老大和妻子生了兩個女兒,大女兒乖巧聽話嫁了人,小女兒卻離經叛道,戀上了一位琴坊的琴娘。潤玉的事已是老大心中的遺憾,女兒竟又重蹈覆轍,為了一個來路不明的女子要死要活,他一怒之下将女兒關在家中,又買下琴娘将她賣到別處,女兒性烈,得知此事當晚就拜別母親之後自盡了,消息傳到琴娘耳中,琴娘一痛之下投水殉她,兩人雙雙殒命。
這兩人雖不是老大親手所害,可他若沒有一年成差硬要拆散二人,也不至于落得這般下場,待他身死來到地府候審,因他身上背了這兩條人命,便要在鬼界居留,因有九世福報相抵,鬼界帝君便罰他将一座鹽山搬空,何時搬空,何時就可投胎。
旭鳳聽了,心裏有些惶然,他是不愛自責的人,此時卻也免不了想,若是潤玉沒有将一生用來尋自己,興許老大便不會這般反應過激。事已至此,容不得他再推脫責任,旭鳳将命簿收好,告別緣機,朝鬼界而去。
這鬼界聽命于天界,鬼帝名義上是“帝王”,實際還是天界的臣下,聽聞旭鳳來了,便命人迎接,旭鳳也不多禮,将命簿攤開給他看。
“可見過此人?”
鬼帝自然不知,他坐下判官掐指一算,道:“是,此人還在鬼界,就在永留鎮。”
旭鳳急道:“可有辦法免了他罪責?他做的錯事,其實都是我的不是。”
鬼帝和判官互看一眼,判官笑道:“回殿下,下官愛莫能助——這凡人的判罰一旦寫成,便不能更改了,他若不搬空鹽山,便永遠無法投胎轉世,這也是為了告慰他女兒和琴娘二人的怨氣,那二人怨氣太重,至今無法轉世,若不平息,于六界無益,這是六界循環往複的道理。”
旭鳳聽了,心裏黯然道,可怎麽沒有人來尋我、給我判罰呢?
“那若是我替他搬空鹽山……”
“二殿下天生神力,自然是要快許多的。”判官道,“可這鬼界鹽山自有禁制,仙術魔功,一律無用,殿下若是想幫他,也得一趟趟地挖、一趟趟地跑。”
這二鬼都覺得,嬌生慣養的二殿下怎麽糟的了這個罪,都笑眯眯地等着他退縮,沒想到旭鳳只靜思片刻,就答道:“好,但你們也要說話算話,我搬空鹽山,你們就放他投胎。”
鬼帝一口應承:“那是自然。”
至此,旭鳳便承下了“搬空鹽山”的苦活,每日去往永留鎮野外,幫助老大搬鹽山。老大維持着他年老時的容顏,老态龍鐘,一步三顫,何況他心中也是又痛又悔,恨不得多受些罪來平息女兒的憤怒,故而進展緩慢。旭鳳腳程快,尋了個小推車推着,每天從日出忙到日落,倒比他快了好幾倍,只是每天回到栖梧宮累得倒頭就睡,修煉時也經常打瞌睡,時間一長,就被燎原君察覺了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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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意想看看這小鳳凰整日在做什麽,奈何鳳凰功夫好,一下早課就飛得不見人影,再見就是入夜回到栖梧宮,倒頭就睡,還打呼嚕,燎原君無法,只得去央唯一能聽自己說話的人。
——璇玑宮的大殿下,旭鳳的親哥哥潤玉。
潤玉聽完燎原君一番敘說,握着茶杯沉默良久,一言不發。
——他怎麽樣,與我何幹。他很想這麽說,但燎原君一臉誠懇,又是一副忠厚老實的長相,他實在說不出這種冷冰冰的話來,潤玉見慣了別人冷臉,自己反倒不好意思給人冷遇了。
何況那到底是自己寵了幾千年的弟弟,那天他對荼姚說得話半分真心半分假意:他确實生氣,可兄長原諒寬縱弟弟,本就是理所應當的。
送走燎原君,他思慮再三,還是去了栖梧宮。
旭鳳正收拾了東西要出門,幾日不見,只見他穿了一身利索短打,馬尾梳的高高的,輪廓竟硬朗了幾分似的,不像從前那般天真稚嫩——潤玉在暗處看了一會兒,才察覺是怎麽回事:旭鳳的神情一貫是沒心沒肺的,此時卻多了些沉穩,難怪看着長大了。
他這是要去做什麽?潤玉心中納罕,雖然知道不該多管他,卻還是不由自主地跟上去。
這一跟不要緊,他發現旭鳳去得竟是鬼界。且這不是旭鳳第一次來了,只見他輕車熟路地來到一個鬼界小鎮,路上還有人跟他打招呼:
“小鳳鳳又來了啊。”一個抱着腦袋的中年男鬼道,“今兒要搬多少啊?”
旭鳳沖他咧嘴笑笑,一徑跑過,抱着腦袋的中年鬼沖他一旁臉爛了一半的老太婆鬼道:“我就覺得他特別可愛,見了就高興。”
老太婆鬼笑道:“誰說不是呢,去把你前兒得那個大西瓜拿出來,等會兒切了給他吃。”
兩鬼商量罷了,中年鬼把自己的腦袋放在案板上,拿起刀就要砍,老太婆喊道:“哎,砍錯啦!”
潤玉:“……”
看來旭鳳還是常來了,他心中疑窦叢生,快步跟上去,案板上的鬼腦袋尖叫起來:“鬼,有鬼!”
“哪兒呢鬼?”
“剛才有個白影,腳不沾地地就過去了!”
……
潤玉循着弟弟的氣息找過去,發現旭鳳正在和人争吵,那是一座鹽山,附近綿延數十裏的都是鹽山,旭鳳在的那一座,卻要矮一些,旭鳳背着個大竹簍,腰上還挂着兩個小一些的口袋,竹簍裏鋪着布,裝得滿滿的全是鹽塊,想來口袋裏也是了。
他插着腰,沖一個衣衫褴褛的老人道:“老糊塗,你搬不了多少不打緊,能不能別礙事啊,我好不容易搬過去,你為什麽又要搬回來?”
他二人一個年少氣盛、一身紅衣,一個衣衫褴褛、老态龍鐘,看起來誰欺負誰一目了然,且那老人分明是個尋常鬼魂,潤玉看着那鬼魂似是面容有幾分眼熟,可又說不出在哪見過,正要出聲喝止旭鳳,只聽那老人開口怒道:“我不要你幫忙!你這歹毒的妖怪,快滾開!”
旭鳳不甘示弱,道:“早就跟你說過了,我不是妖怪!我是天上的鳳凰神鳥,是神仙!你難道不想早點離開鬼界去投胎?”
“不想,滾開!”
“偏不,就不!”
潤玉聽了,忍不住搖了搖頭,這孩子,還是這麽任性倔強——他心思一轉的瞬間,才發現自己竟在微笑。他心裏一驚,趕忙收攏笑意,卻見那老人突然崩潰地大哭起來,邊哭還邊撿起鹽塊去砸旭鳳。
“我齊家欠了你的!”他哭道,“你害了我弟弟還不夠,死了還要擾我清淨!你滾,你滾!”
潤玉悚然一驚,來不及細想,沖上前去:“……大哥?”
那争執的兩人皆是一驚,旭鳳被鹽塊砸中臉頰,紅撲撲的一塊,見到潤玉來不及捂住傷口,就露出了一種複雜的神情:怯怯的,像是做錯了事的小狗,可是又帶着無限歡喜,眼睛離不開潤玉身上。那老人怔忪了一下,突然更大聲地哭泣起來,他張開手臂想抱住潤玉,可又怕弄髒了他的衣物,只得抓住潤玉的手臂。
潤玉鼻子一酸,眼淚登時就下來了——他并不知道自己家人九世福報被旭鳳一朝攪亂的事,只以為諸人已各自投胎,成了不相幹的陌生人,卻沒想到大哥竟在鬼界!他握住大哥的手,說不出話來,也來不及細想旭鳳為何在此,就只聽老大顫聲道:“玉兒,你為何還在這裏……難道你也……不應該啊……你生來善良,又招惹了誰……”
他想來想去,覺得也只能是一個人害了潤玉在鬼界滞留,眼刀狠狠地朝旭鳳投去,旭鳳一見,氣得跳腳,怒道:“放屁,他不是……”
“旭鳳。”潤玉道,頭也不回一下,也不去看旭鳳,卻叫旭鳳一下子就閉上了嘴,委屈巴巴地看着潤玉的後腦勺,“大哥,我……我不是鬼魂。”
“你……如何……”
潤玉躊躇良久,終是和盤托出道:“大哥,我……我真身乃是一條九天應龍,是天帝之子。”
大哥驚得一時呆住,伸出顫抖的手摸了摸他的臉——自己已老态龍鐘,弟弟卻還是少年的模樣,靜如美玉,如琢如磨……半晌,他眼中湧出淚水,卻笑起來。
“好,好,真好。”他喃喃道,“我們老四,果然不是尋常人……”他握着潤玉的手,像是終于了卻了一樁心事一般,瞥到一旁的旭鳳,卻又忽然皺起眉,道:“那他……”
“他……”潤玉頭皮發麻,口幹舌燥,不禁感到一陣赧顏,“他真是我的弟弟,真身是一只鳳凰。”
這兩人當日那般親昵,一颦一笑間仿佛愛侶,全家人都默認了兩人有情,自己和母親還曾犯過愁……原來竟是親兄弟!?老大三觀碎了一地,旭鳳在一旁插嘴道:“嗯,我叫旭鳳——不是妖怪。”
潤玉終于回頭看了他一眼,旭鳳趕緊又把嘴閉上了,他想湊過去抱住潤玉,可又不敢,他是鳳凰,自愈能力不如潤玉這條應龍,臉上被鹽塊打中火辣辣的疼,他有些委屈,可又不肯不去看兄長,睜大一雙黑眼睛,仿佛連眨眼都不舍得。
他這樣的情狀,又怎麽能說是尋常的弟弟對哥哥的情誼?老大收入眼中,沉默半晌,終是說道:“玉兒……你如今……得償所願了嗎?”
潤玉尋了這臭小子整整二十年,如今終于回到天上做了神仙,看那小妖怪對潤玉一臉的緊張,也知道他對潤玉的心思,所以……應該是得償所願了吧?只是這兩個都一團孩氣,叫人看了,比從前還不放心些。
“……”潤玉只想一聲苦笑,“嗯,我……我很快樂,大哥。”其實他心中苦澀,可是對着這人間的兄長,又能說出什麽呢?只能報喜不報憂罷了,一旁的旭鳳突然又道:“真的嗎?”聲音怯怯地,“哥,你……你不生我氣了?”
“氣,我氣得要死,氣得再也不想見你!”潤玉被他煩到,在這人間的大哥身邊,好似一切又回到了最初,他家人疼愛,身邊有個最喜歡、想要相伴一生的人,人間的性格忍不住冒了出來,叫他不自覺地沖旭鳳說起氣話來,旭鳳一愣,竟然當真了,忍着淚默默背着鹽塊走掉了,遠遠地看上去,那背影好生可憐,連馬尾都耷拉下去了。
潤玉也沒想到自己随口一句氣話竟然殺傷力這麽大,有些錯愕,他收回目光,問道:“大哥,你為何會在此處,旭鳳又是在做什麽?”
老大面色一痛,緩緩将自己小女兒的事講給潤玉聽了,潤玉心中黯然,苦笑道:“我竟都不知道,我這叔叔當得,真是太不稱職。”
他在人間尋找鳳凰,也自知會讓家人傷心,可情之所鐘,就是無法控制,他也想過要停下,要放棄,可午夜夢回,他一次次夢到那個少年,時而對他拈花微笑,時而沖他哭泣喊痛,他已經成了他心裏的魔怔,洗不掉擺不脫,最終只能選擇淡了親緣,去追尋一個不存在的幻影。
“不怪你,怪我。”老大道,“怪我心思狹隘,認定了一事就不肯扭轉……”他想到被自己生生逼死的女兒,不禁悲從中來,潤玉也紅了眼眶,旭鳳背着空的竹簍口袋回來,一眼見到他哭了,又是一愣,忙跑過來,像是想說些什麽,可又沒敢開口,生怕再被潤玉夾槍帶棒地訓斥一頓,他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潤玉閉上眼忍住眼淚,說道:“那後來呢?你又為何在這裏——”他擡眼看了一眼旭鳳,說道:“他又為何在這裏?”
“茵兒和文娘,至今仍沒有轉世,為了平息她二人怒火,我需在此搬空這一座鹽山。他……”老大欲言又止,“他是來幫我的。”
旭鳳裝了滿滿的鹽塊,正在猶豫要不要過來和潤玉說句話,聽聞此言耳朵發紅,忙又低頭裝了些鹽塊在腰間的口袋裏,整個人墜得搖搖晃晃的,朝遠處走去,潤玉聽了,心中一動,原本緊縮的心門忽而就被敲裂了一個口子,他有些不自覺地想笑,眼淚卻先一步落下,老大想替他拭淚,卻又不敢用自己又老又皺的手去擦他白皙美麗的臉,只得哄小孩似的道:“好玉兒,不哭了,啊。”
潤玉又是帶淚一笑,說道:“嗯,沒哭——那剛才他說你搬回來,是怎麽……”他如何的玲珑心肝,馬上回過神來,說道:“你想留在這兒。”
老大道:“是,茵兒還在這裏,雖說她恨毒了我,可我放不下心……”
潤玉點點頭,道:“我明白了。”他站起身,長身玉立的樣子美不勝收:“大哥,你等一等我,我去去就來。”
旭鳳背着空的竹簍和口袋興沖沖地又跑回來,想到是為了潤玉,身上使不完的勁兒,沒想到迎面正撞上一人——潤玉合手在路上等他,旭鳳腳下一滑,差點摔進潤玉懷裏,他急忙站穩——萬一摔了,潤玉不去扶他,還那麽冷冷看着,他會傷心死的。
“……哥。”他小聲道,潤玉看了他一會兒,嘆了口氣。
“放下吧,不要搬了。”
旭鳳立時急了:“不……我可以的!”他争辯道,“我每天來搬,不出十日鹽山已經下去了四分之一……”他是天生神力,腳程又快,一天能跑個百十來趟不成問題,自然比一個疾病纏身的老人快多了,大約不出月餘,老大應該就能去投胎了,可潤玉又叫他停……
旭鳳只怕是潤玉不肯叫他幫忙,不願意領自己的情,只聽潤玉又道:“旭鳳,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旭鳳急得都出汗了,忙擺着手道,“哥,你讓我做完吧,我,我知道錯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補償你,平日裏你對什麽都淡淡的,也沒什麽特別喜歡的東西,我……”
他越說越亂,仿佛冥冥之中有個力量告訴他自己說錯了話,他在潤玉的注視下急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耍起賴來:“你別攆我走……”
潤玉只得嘆息,“你起來。”旭鳳不肯,他走上去把旭鳳拉起來,眼睛卻不去看旭鳳,只因方才旭鳳說到“補償你”時,他痛得眼前一黑,旭鳳又說“也沒什麽特別喜歡的東西”,他卻仿佛聽見人間的自己聲音平淡地道:“我特別喜歡的,你還不知道是什麽嗎?”
那聲音燙得他不禁一縮。
不知者不罪,但若是明知故犯……那就是合該永世不得超生了。
“我讓你停,是因為我有別的打算。”潤玉道,“大哥舍不得茵兒,想要留在此處——我要去見鬼帝,你先回家去吧。”
“別別別!”旭鳳忙道,“你別趕我走,我跟你一起去——”
他一骨碌爬起來,拉住潤玉衣袖,可憐巴巴的看着潤玉,良久,潤玉嘆息一聲。
“我不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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