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旭鳳本以為在鬼界的一番遭遇之後能讓自己和潤玉和好如初,沒想到次日他去璇玑宮,還是照常吃閉門羹,隔日再去,還是照舊。

若換了從前,旭鳳必定拍門去鬧,可如今他也不敢鬧了,只能每日滿懷希望的來,又情緒低落地走。他每天都給潤玉帶些小東西,品類千變萬化,像是決議找出哥哥喜歡的東西:第一日,帶來将開未開的荷花;第二日,帶來妖界孩童玩耍的毛皮風筝;第三日帶來一張半人大的芭蕉葉,也不知道是想讓潤玉拿來做什麽;第四日,竟是一大把帶着露水的楊梅,紅得深沉,用竹籃裝了放在門口,一副引人采撷的樣子……旭鳳每天都捧着這些禮物來,巴巴的在門外等上兩炷香——見哥哥沒有要開門的意思,就默默把東西放下走掉。

他的反應潤玉看在眼中,若說一點觸動都沒有,那就是在騙人騙己——他是自幼孤寂慣了的人,若有人對他好兩分,他就會還那人十分……可旭鳳在人間的舉動實在叫他難過,這難過甚至超過了一個兄長該生出的範疇。

一個自來謹小慎微、步步當心的人,別人對他的冷遇猶如家常便飯,幾千年來他從未對誰有過期待,如今卻不肯原諒弟弟一個無心的玩笑……這當中的緣由,他甚至不敢去想,只能假裝鴕鳥,視而不見。

只盼旭鳳早日膩了倦了,不要再讓我為難。他心裏默默希望,可第二日旭鳳又如約而至,等上兩炷香,便默默将東西放下、黯然離去,潤玉失望的同時,心口卻又有團火焰在悄然複蘇:也許,也許……

那日旭鳳又來了,手裏捧着支千年寒冰做的筆——這筆稀罕,極寒之地的人用它來在結了冰的湖面上寫字,旭鳳千辛萬苦求來一只,為此還給他們生了一天火,後來極寒之地的人家家都有的“聖火火種”,薪火相傳留存千年,就是這只火鳳為求心上人一笑而饋贈的禮物。

他高高興興拿到璇玑宮門前,正要敲門,門卻忽然打開了,潤玉出現在門裏,旭鳳大喜過望,以為潤玉原諒他了,捧着筆正要開口,卻見潤玉也是一愣,随即冷下聲音問道:“旭鳳,你在這裏做什麽?”

“我,我……”旭鳳低下頭,他每天都來的,潤玉卻問他來做什麽,不是明知故問,就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完全沒看在眼裏,他心裏很難過,吸了吸鼻子,說道:“哥,我得了一只極寒之地的寒冰筆,送來給你玩。”

“……這樣。”潤玉神色有幾分怔忪,旭鳳低着頭無緣看見,不然以這鳳凰的自信程度,肯定跳起來抱住潤玉說:你喜歡的,是不是?可他只低着頭,錯過了潤玉神色的變化。

潤玉往前走了幾步,旭鳳跟了上去,問道:“兄長,你這是要去哪?”

“……母神傳召。”潤玉道,“你來的正好,也一起去吧。”

旭鳳受寵若驚,連忙跟上,嘴裏不停地沒話找話:“兄長,我送你的荷花,開了嗎?”

那花潤玉拿去放在自己很喜歡的寒潭裏,沒想到荷花喜熱,凍死了……這事不能讓旭鳳知道。“不知道,沒看。”

“……”旭鳳不屈不撓,“那,風筝……”

“叔父看見,很是喜歡,給他了。”

旭鳳只得讷讷地應了一聲:“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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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花餅吃了嗎?”

“還行。”

“那個……上回的芭蕉葉……”

說到這個潤玉終于有了點反應,他頗為無奈地問道:“你給我那個做什麽?”

“啊?”旭鳳道,“當然是拿來,扇風納涼呀,我知你喜涼,天熱的時候讓宮人扇一扇,聞着可好聞了……”

“哦。”潤玉說,“可我沒有宮人。”

“嬷嬷呢?”

“打碎了母神給的淨瓶,被趕走了。”

旭鳳心想那嬷嬷手腳利索的,應該不至于那麽糊塗吧,可他見潤玉一副不想多提的樣子,便也不敢質疑,又問道:“那,那個人呢,就上回那個跟我可兇了的小子……”

潤玉腳步一頓:“……他被貶下界了。”他沉默片刻,又道:“你不知道?”

“不知道呀,我跟他又不熟。”旭鳳說,潤玉眼角餘光中,可見這傻鳳凰跟在自己身後,一副沒心沒肺的天真模樣——他是真的不知情。

潤玉又不說話了——他錯怪了旭鳳,至少這一樁,是他生氣生得沒理,仿佛千鈞的一箭射出去,靶卻沒了。他不說話,心裏五味陳雜,旭鳳以為他又不高興了,正在心裏怨自己不知道又哪裏說錯了話,只聽潤玉忽然開口道:“你這支筆……又有什麽特別之處?”

方才都是旭鳳問一句他才答一句,冷淡的很,突然肯主動開口了,旭鳳樂得差點錯手把筆摔了。“這筆可好玩了,是極寒之地的人做的,那裏的千年寒冰十分堅硬,做成筆的樣子,可以在石頭上寫字!”

潤玉:“……”他實在是沒聽出來到底哪裏“好玩”,說是筆,其實不就是一把冰做的匕首嗎?他說道:“可是天界氣候溫暖,不需要以石板做紙啊。”

旭鳳一愣,沒想到這一處,他急道:“這,這也是可以在竹簡和紙上寫字的。”仿佛潤玉說筆不好,就是說他不好一樣,潤玉道:“尋常毛筆都有軟毛蘸墨,你這冰做的筆,該用什麽樣的墨汁呢?”

話說到這,其實已經完全像是兄弟倆在閑扯逗趣了,偏旭鳳急得一頭汗,只覺得潤玉是又不高興了。他思來想去,只覺得這筆果然不好玩,我怎麽會找了這麽個東西!他恨不得把筆摔了,便又不做聲了,潤玉見他不說話,以為他惱了,便也自覺失态,不說話了。

兩人走到紫方雲宮附近,旭鳳才問道:“兄長可知母神此番叫我們過來,所為何事?”

“不清楚。”潤玉道,他心裏覺得沒好事,好事就不會叫他了,這才拉着旭鳳過來。

誰想旭鳳的仙侍了聽正在門口等着,一見旭鳳就巴巴跑了過來,道:“殿下,可找到您了,天後娘娘差人來喚您,您不在,我和飛絮都急死了……”

旭鳳擺擺手,不以為意:“別大驚小怪的,我不過就是……就是去找兄長聊聊天。”他不好意思說是去找潤玉賠罪,潤玉聽了也不置可否,自顧自朝殿內走,又走幾步,在殿外碰上了月老丹朱。

兄弟倆站下,向丹朱行禮,旭鳳心裏還有些怨怪丹朱:要不是他抓住自己,也許就能和潤玉在人間重逢了。潤玉卻不知其中關竅,向丹朱問道:“叔父可知母神此番所為何事?”

丹朱笑道:“是一樁喜事——哮天神君的夫人懷胎五十年,終于産了一窩靈犬小崽,你也知道靈犬一族與別個不同,最好自幼時就尋個仙主,和仙主相伴相生,他思來想去,就求了天後,正好你二人年歲漸長,還沒有仙靈,就叫你們過來看看,若是有合眼緣的,就挑一只回去。”他說罷又看向旭鳳,有幾分讨好地道:“鳳娃,你喜不喜歡小狗呀?”

“不喜歡。”旭鳳一口回絕道,“我更喜歡喵喵。”

潤玉:“……喵喵?”

旭鳳臉紅了,他幼時學語,管貓叫喵喵,管狗叫汪汪,鳥就叫啾啾,蛇就叫嘶嘶,天界貓又不多,許久沒提了不自覺就用了習慣的稱呼,潤玉聽了,不由得噗嗤一笑,旭鳳跺腳道:“有什麽好笑的,你這個長長。”原來他沒見過龍的真身,但聽說龍都很長,所以就喊人“長長”。他跺着腳跑進殿去,潤玉又在原地站了會兒,想想自己的行為,也真是說一套做一套,說着不想再理旭鳳了,可又忍不住和他逗樂沖他發笑,不由一陣赧顏,一旁的月老見了,笑道:“我先前還擔心旭鳳壞你凡間姻緣你氣他怨他,現在看來是氣不得怨不得了。”

潤玉臉頰發燙,自走進殿內去了。

殿內早已聚集了不少仙人,正中央放了張搖籃,諸仙圍着小床,不禁發出些“這個好,十分英武”“那個也不錯,眼睛透光”之類的奉承,聽得一旁化作人形的哮天神君十分滿意。

荼姚居于寶座之上,見兄弟二人前後腳進來,笑道:“快來,你二人也看看,有沒有可心的仙犬,帶回去做仙靈,與你修煉有益。”

旭鳳走過去,諸仙很有眼力的自動給他讓開一條道,他左右看看,都覺得無甚感覺:哮天神君是細犬,他的兒女也和他一樣,幼崽也瘦溜溜的,一個個耀武揚威,争先恐後地沖人搖尾巴。

荼姚是他母親,怎麽看不出他的神色?“旭兒可是沒有合眼緣的?”

哮天神君道:“這便是這幾個孩子沒有福分了。”

這時潤玉和月老走上前來,月老衆目睽睽之下推了潤玉一把,把本想躲在一邊的潤玉推到了搖籃旁,說道:“玉娃,你挑一只呀。”

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了過來,潤玉騎虎難下,心裏不住地嘆氣。

若是旭鳳選了還好,旭鳳要得必然是最好的,他也随手選一只不如旭鳳的,或者幹脆稱自己不善飼養,也不會落了哮天神君的面子;可如今旭鳳已經說了不想要,若是潤玉再說不要,哮天神君臉上不好看不說,其餘諸仙如太巳仙人者,本也想着給孩子挑一只寶貝靈犬,也不好意思開口了;可他若真的挑了一只……

不管他挑哪一只,都會叫荼姚覺得是占了旭鳳便宜,旭鳳沒有仙靈,自己卻有,荼姚處處要強,是絕不肯叫庶子擁有嫡子沒有的東西的。這麽一來,不管他挑中了那只小狗,這只小狗都只有一個下場,就和他的小仙侍一樣,被貶下界。

那也未免太可憐了,只因為沾上了自己這個天煞孤星,就白白沒了前程。他正為難,忽聽一陣哼哼唧唧,從被窩裏又鑽出一只小狗來,這只小狗卻生得有些不同,他的兄姐都是細犬,他卻是柴犬,長得圓頭圓腦的不說,眼睛上還有兩個豆豆眉,他東倒西歪地鑽出來,萌是很萌啦,但四只腳顯得很不協調,走了幾步就摔了個屁股蹲,嗷嗷直叫。

諸仙:“……”

殿內無人開口,就一直回響着這只狗崽奶聲奶氣的叫喚。大家面面相觑,都不敢表露實情:很萌,很好笑,但這狗真是靈犬嗎?????

電光火石間,潤玉和旭鳳同時伸出手去,潤玉胳膊長,先把小狗拎起來,抱進了懷裏。他抱過小狗,才發現旭鳳也伸了手,旭鳳和他對視一眼,又默默把手收回去了。

潤玉硬着頭皮道:“這只我看就很好。”

哮天神君自言自語道:“誰把他也放上來了……”又沖潤玉正色道:“大殿容秉,此子本不該在此之列的。”

丹朱疑惑,問道:“為何?”

哮天神君道:“他不是我夫人生得,是我一個妾氏所生,我這妾氏不是天生的靈犬,所以生出的小崽也靈力不濟,一窩崽崽只活了這一個——大殿也看到了,他不靈光,恐怕與大殿修行沒什麽益處。”

潤玉聽了,自覺很中下懷,他本就沒起過想借助仙靈修煉的心思,小狗這麽可愛已經是意外之喜,何況這小狗越無能,荼姚應該就越能容得下他。

潤玉笑道:“不必了,我和他頗為有緣,心裏十分喜愛,若是神君肯信潤玉,就把令郎托付給我吧。”

小狗見了這麽多人,也有些害怕,在他懷裏瑟瑟發抖,還把腦袋鑽進他胳肢窩裏避難,他肚皮上的絨毛軟軟地,小肚皮熱熱的,潤玉心裏一陣溫情,不由地摸了摸他的小腦袋,小狗便擡起頭看他,眼睛又黑又圓。

你倒是很像旭鳳。潤玉心裏說。我會對你好的,只是跟着我無聊清苦了些,不過等你長大,若你願意就留在我身邊,不願意的話,我就放你自去尋找前程就是。你不是我的仙靈,就給我做個小徒弟、小寶貝吧。

說來也神奇,那小狗竟像和他心有靈犀一般,仰起頭,用鼻尖碰了碰潤玉的臉頰。潤玉不由得展顏一笑,一旁的旭鳳和丹朱都呆了,兩人的心思卻截然相反:丹朱覺得大侄子長大了,這好相貌不多談幾個仙娥可惜了;旭鳳卻是又嫉妒又難過,恨不得這世上再也沒有別人能看見潤玉一笑。

想到博得這樣一笑的不是自己,他又很是悲傷:哥哥恐怕再也不會對我笑了。

哮天神君哪知道他們這些心理活動,他見潤玉和小狗已然十分親近的樣子,能給這個天資平平的幼子尋個出路,他也很是欣慰,便道:“既然如此,那就托付給殿下了。”

潤玉笑着點點頭,正要親親小狗的腦袋,卻聽天後忽然道:

“等一下——”她見潤玉從那麽多靈犬裏挑了一只最不成器的,心裏納罕道,他難道全然不在乎仙靈所帶來的助力嗎?天後眼裏是沒有“可愛”一說的,她覺得潤玉此舉必然別有用心——凡潤玉想要的,必然要搶來給旭鳳,這是她的鐵則。

她笑道:“這小狗似是雷屬,和玉兒屬性沖了,不如給旭兒,火雷相伴,相得益彰,神君覺得呢?”

潤玉沉默不語,抱着小狗的雙手一動不動,旭鳳見了很是心疼,忙道:“母神,你說什麽呢,我不……”他是覺得這小狗虎頭虎腦的可愛,而且不知為何就是莫名的有種有緣的感覺,可潤玉若是喜歡,他說什麽也不能搶的。

哮天神君一頭霧水,剛才還沒人要呢,這一下子成了香饽饽了???他看着自己那些還未滿月就威風凜凜的嫡子女們,不由得覺得這天家人真奇怪:“若耽誤大殿修行,那是小兒的不是了,一切皆聽天後吩咐。”

天後十分快活,玉手一揮:“去,把小狗拿過來。”

說着就有左右仙侍上前來,要從潤玉手中把小狗奪走,潤玉抱緊小狗不肯撒手,一個仙侍低聲威脅道:“大殿下,嫡庶有別,你做什麽非要和二殿下搶呢?謹記你的身份,別妄想。”

這一句話猶如一把尖刀,一下子紮進潤玉心裏——是啊,別妄想。不管是一只小狗,還是別的東西。他頹然松開了手,小狗離了他,又開始凄凄慘慘地哀叫,不停地掙紮,還作勢要去咬仙侍,潤玉茫然間擡眼看了旭鳳一眼,又轉開了目光。

旭鳳心疼得說不出話來,可他謹記着燎原君教給他的:以卵擊石,不如蟄伏。雖說如此,可方才潤玉那一眼讓他又怕又痛,潤玉雖沒哭鬧,可旭鳳卻要難過得替他哭了。

仙侍把小狗抱給旭鳳,旭鳳接了過去,小狗猶在掙紮,旭鳳抱緊了小狗,一聲不吭。

荼姚笑道:“旭兒,你可要把這小狗照顧好了。”諸仙見她如此欺淩庶子,心中亦有不忿同情,又見潤玉逆來順受,不由得一聲嘆息:唉,真是遭罪,也不知做了什麽孽,才碰上這等跋扈的嫡母。

命數詭谲,便大多體現在此:此刻荼姚硬從潤玉手裏搶走了小狗,自覺風頭無兩十分快意,可卻不知諸仙見了,只會覺得她蠻橫跋扈,對潤玉心生同情,此一番,為将來潤玉登位埋下了伏筆。

可此時的諸人卻都沒有想到,這個任人欺淩的少年會有怎樣的作為,衆人又圍着幾只小狗誇贊了一番,便都散了。

潤玉回到璇玑宮中,坐在床上發呆。

他床頭擺着旭鳳送的梅枝,牆上挂着旭鳳送的風筝,就連那幾片搞不懂用意的芭蕉葉,他也好好收着。這屋裏的一樣一物,凡他珍視,都是旭鳳給他,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旭鳳給他什麽,他就要要什麽,旭鳳不想給的,他就要不得。

他心中茫然無措,仿佛一片大雪降下,什麽都看不清。

正在此時,有人敲響了璇玑宮的門。

旭鳳坐在門口,懷裏可憐巴巴地抱着小狗,仰起臉來看他。

“哥,我把小狗給你帶來了。”他說,“你別難過了,好不好?”潤玉默不作聲,盯着他瞧,旭鳳被他看得不自在,卻仿佛冥冥中有股力量,鼓勵着他說下去。他爬起來,站在潤玉面前,一字一句地把心剖給他看:“凡你喜歡的,我都要為你弄來。好不好?”

他心裏那片雪地,突然之間就出現了一個光點。

灼灼燃燒着的,叫人看一眼就覺得暖和。

他可以靠近嗎?

小劇場:

《輝兒的哀怨時光》

輝兒:別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媽媽來接了,你們什麽時候來接我呀?

輝兒:對了,為了弟弟妹妹好,我爸爸媽媽不能要我了。

輝兒:沒關系啦,只要弟弟妹妹好,我就……

輝兒:嗚……( ?????_????? )

幼兒園老師:汪汪汪你爸爸來接你了!

輝兒:……

輝兒:……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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