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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何小紅推開自家那虛掩的院門前,她就已經猜到了會有一頓痛罵。

可就算挨罵她也不後悔,畢竟她方才瞧見了她那親生的小閨女。就算是一個生産隊的,平日裏她要賺工分,想見女兒一面可不容易。再說了,眼下她是耽擱了回家的時間挨了罵,可就算沒這樁事兒,婆婆依舊能找到別的由頭罵她。

何小紅一面聽着竈屋裏傳出來的罵聲,一面快速的掃視了一眼自家院子,見大閨女和二閨女都不在,料定是跑出去玩了,她趕緊将手裏的月餅往身後藏了藏,避開坐在竈屋門口沖着露出好奇神情的小女娃兒,小心翼翼又速度極快的竄回了自己所住的西屋,将月餅藏到了枕頭底下後,還特地将枕頭拍了拍,擺弄齊整後,這才再度回到了院子裏。

彼時,竈屋裏已經傳來了一陣香味,倒不是很濃烈,但聞着有股子獨屬于雞蛋的香味兒,很容易将肚子裏的饞蟲勾起來。

原本坐在竈屋門口的小女娃兒,早就忍不住轉過身子伸着小腦袋往裏頭看。

“等急了吧?這就好了。”苗大娘端着碗小心翼翼的走了出來,落座到一旁的凳子上後,順手将已經湊過來的小女娃兒攬在了懷裏,“不急啊,奶吹了吹,喂咱們小寶兒吃。”

說着,苗大娘就拿碗裏的勺子,舀了一勺雞蛋羹放嘴邊吹了吹,送到了小孫女嘴邊。

雞蛋羹口感嫩滑,滋味鮮美,尤其用的還是今個兒早上自家母雞剛下的蛋,別提有多新鮮了。哪怕只在裏頭撒了極少的鹽粒,那也是頂級美味。

苗大娘滿臉慈愛的看着依偎在自己懷裏的小孫女,張着小嘴吸溜一下就是小半勺雞蛋羹,每吃一口都會幸福的眯一下眼睛。

慈祥的奶奶和可愛的小孫女。

多麽溫馨美好的畫面啊!

只可惜,剛從自己那屋出來的何小紅并不這麽認為。相反,她看着眼前這一幕,只覺得異常刺眼,心口更是憋了一股子氣,上不去下不來,令她倍感折磨。

何小紅怎麽也想不明白,事情怎麽就會變成這樣呢?

想當年,她可是抱着來苗家過好日子的想法才嫁過來的!

苗家有錢,這是全生産隊都知道的事兒。誰讓已故的苗老爹是個革命烈士呢?上頭發下來的撫恤金、補貼款,還有逢年過節必送來的各種慰問品,讓苗家比隊上其他人家要寬裕很多。

可就算苗家再有錢,那也跟她何小紅沒半點兒幹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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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啊,全叫李桂芳捏在手裏!

李桂芳,也就是烈士遺孀苗大娘,她跟何小紅一樣都是本生産隊的人。不同的是,她娘家幾個兄弟都很有出息,且都很維護她。當然,一般情況下,壓根就不需要李家人出面,李桂芳自個兒就能搞定上門找茬打秋風的人。

在隊上好些人看來,李桂芳挺過分的。她男人犧牲的時候,她公婆都還在世,本想讓她将錢和兒子都交出來,再讓她滾回娘家嫁人去,可她愣是揮舞着門捎,将公婆親戚堵在門口,生生的耗到了援軍到來。哦不,是李家人到來。

之後,李桂芳就用無數事實告訴全生産隊的人:

——她有錢,但那是她的錢,誰也甭想打主意。

這些個事兒,何小紅在嫁過來前就知道,可她以為婆婆只是針對外人,她要是嫁到了苗家,就是自己人,早晚這個家都要讓她來當。

事實證明,她這是在做夢。

連着七八年都過去了,她孩子都生了三個了,李桂芳依舊沒把她當做自己人,錢捏得死死的也就算了,連每次公社那頭送來的慰問品都碰不到,簡直就是防賊一樣的防着她。

當家?真的是在做白日夢。

要單單只是防着她,倒也沒啥。讓何小紅接受不了的是,被當成外人的還有她的親閨女,那可是老苗家的孩子啊!

不過,那都是過去式了,眼前這一幕才叫何小紅真的無法接受。

李桂芳拿親孫女當外人看,拿外人當親孫女疼!!

何小紅再一次後悔當年怎麽就默認二妹交換了孩子呢?要是早知道婆婆養着養着就對孩子有感情了,她當初就該把孩子換回來的。其實,現在也不晚……

猶豫間,何小紅想起了早些時候看到的親生女兒,好像親閨女過得也不錯,那還要不要換呢?

沒等她想明白,另一邊的李桂芳已經把小孫女喂飽了,柔聲哄着孩子去院裏玩,李桂芳一個眼刀子甩過來,厲聲呵斥道:“跟個木頭樁子那樣的傻站着幹嘛?隊上放了一天假你就不會自個兒找活幹?丁點兒眼力勁兒都沒的糟心玩意兒,我家解放真的是倒了八輩子的黴才攤上了你這麽個懶婆娘!幹活去!!”

鄉下地頭,真想幹活那根本就不用找。

平日裏,所有的社員都是在為生産隊幹活賺工分的,家裏的瑣事就是随便糊弄一下,畢竟在一天的辛苦勞作之後,很難再打起精神操持家務。可這不是放假了嗎?中秋節全隊都休息一天呢,何小紅就是借着這個機會才回了一趟娘家,又趁機繞路去看了一眼親生小閨女。眼下被婆婆催着幹活,她就算心裏不舒坦,可還是沒吭一聲,拿了舊木盆收羅了一堆髒衣服,打算拿去河邊洗。

“你等下!”

眼見何小紅将裝滿了裝衣服的木盆夾在胳膊下就打算出門,李桂芳又開口了,且語氣極為不善:“你咋把我乖孫女的衣服落下了?你咋不幹脆把你腦子落茅坑裏呢?”

聽了這話,何小紅趕緊返身回去拿落下的衣服,可沒等她收拾好,那頭李桂芳再度發難了:“我那屋,乖寶兒的褥子也拿去洗洗,還有被面,都拆洗掉。咱們香寶兒的鋪蓋要隔三差五的洗洗曬曬,記得了不?”

何小紅:…………

幾句話間,李桂芳已經給那別人家的孩子改了三個稱呼了!明明半個月前,她還一口一個賠錢貨!

才這般想着,李桂芳還真就喊了起來:“賠錢貨呢?那倆賠錢貨又死哪去了?”

何小紅趕緊出門去了,她怕自己再待在這個家裏,遲早會被氣死。

一直到晚間吃飯時,苗家人這才全到齊了,坐在堂屋的大木桌上旁,喝着紅薯稀飯啃着玉米餅子,偶爾挾一筷子小碟子裏的鹹菜,全然看不出來半點兒過節的氣氛。

其實也不盡然,起碼李桂芳跟前擱了一碗看着就讓人食指大動的西紅柿雞蛋面。

紅湯底,細挂面,乳白色的雞蛋和切成小塊的西紅柿,還有特地撒在上面的蔥花,光看着就讓人忍不住吸溜口水。

吸溜……

還真的有吸口水的聲音。

何小紅瞥了眼坐在婆婆懷裏一口一口乖乖吃面的小女娃兒,又扭頭看向盯着面碗不停咽口水的大閨女和二閨女,暗暗憋氣後,一腳踩向了低頭呼嚕呼嚕猛喝紅薯稀飯的男人。

“你幹啥?”苗解放猛的吃痛,擡頭看向他婆娘,“不好好吃飯你踩我腳幹嘛?”

“我……我……”何小紅憋了滿臉通紅,半晌才鼓起勇氣看向婆婆,“媽,三兒人小吃不下那麽多面條,也分些出來給她倆姐姐吃吧。”

“吃不完不是還有解放嗎?賠錢貨吃啥細挂面。”李桂芳頭也不擡的甩出這話,似乎完全忘了不久前懷裏的小孫女也被她一口一個賠錢貨的喊着。

何小紅沒了主意,好在她及時想起藏在她那屋枕頭底下的月餅,心裏這才好受了點兒,低頭慢慢的扒拉起了碗裏的稀飯。

就在這時,苗解放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沖着李桂芳說:“甄興華回來了。”

“啥時候的事兒?”

“就下午,太陽快落山那會兒。他先瞅見的我,跟我打招呼,叫我回家喊你……”苗解放認真的想了想,卻怎麽也想不起來甄興華讓他轉述什麽話,頓時愣在了那兒。

好在李桂芳沒再繼續追問,而是略加快了喂飯的速度,等估摸着小孫女吃飽了,把剩下的連碗一起推給了苗解放。

苗解放一點兒也不嫌棄閨女吃剩的東西,在何小紅開口阻止之前,端起碗一股腦的往嘴裏倒,幾大口就連面條帶湯一道兒吃了個精光。

何小紅運氣再運氣,可哪怕再生氣,她還是等婆婆離開後,這才伸手擰住了苗解放的耳朵:“你就不能留給女兒們吃?”想起枕頭底下的月餅,她這才好受了點兒,趁着婆婆不在家,趕緊起身回了自己那屋,拿了月餅又去了竈屋,用菜刀一切為二後,這才招呼倆閨女過來吃。

月餅是五仁餡兒的,甜津津的,兩個小姑娘在母親的注視下,吃得很是香甜。

也就在這時候,何小紅後知後覺的回想起來,剛才她男人說的好像是……甄興華?!

“解放!甄興華讓你喊媽去幹啥?”

“就、就是……”苗解放拿筷子敲了敲腦殼,懊惱的道,“讓幹嘛來着?我給忘了。”

何小紅連氣帶急的:“你啥時候把你自個兒忘了才叫好!”趕忙對倆閨女說,“你倆趕緊吃,千萬要在你們奶回家前吃光,聽到了沒?我出去瞅瞅她上甄家幹啥去了。”

最後那話,何小紅半是自言自語,半是跟苗解放說的,可惜苗解放又伸手拿了個餅子,啃得可起勁兒了。

……

……

這個點,甄家也在吃晚飯,邊吃邊聽甄興華說這趟出差發生的事兒。

作為一個貨運司機,甄興華完全可以說是生産隊上的能人,連大隊長都沒他這般見識。不單有見識,關鍵是甄興華還能賺錢,他當司機每個月單是工資就有三十六塊,這還不算他偶爾幫人捎帶些外頭的東西,以及低價收一些運輸途中偶有損壞的殘次品。

同樣都是生産隊的富戶,可甄家跟苗家是完全不同的。說白了,苗家那是完全托了國家的福,要不是上頭對烈士家屬格外關懷,在失了頂梁柱後,李桂芳孤兒寡母的,只怕會萬分艱難的熬日子。

甄興華這趟運的是一車的青皮西瓜,各個都無比巨大,最大的都快趕上一個小冬瓜那麽大了,光瞧着就叫人流口水。等運到目的地後,卸了貨才發現底下有幾個壓壞了,好在這種情況也很尋常,将好的收攏,破損的單獨放,人家還給甄興華拿了一個,讓他拿回去給家裏人嘗嘗。

因為他們這一帶并不産西瓜,這玩意兒可當真是稀罕貨。

這會兒,西瓜就擱在甄家堂屋的角落裏,引得甄家那倆孩子邊吃飯邊頻頻回頭看。最終,年歲小的那個再也忍不住了,趁大人們正在聊天,順着長凳爬下地,敦敦敦的跑到了角落裏,蹲在青皮西瓜跟前一臉饞相的盯着看。

李桂芳就是這個時候抱着小孫女過來的。

隊上常有捧着碗竄門子的,因此就算看到甄家人還在吃飯,李桂芳也沒半點兒不自在,調整了一下抱孫女的姿勢,開口問道:“興華啊,我上回托你帶的棉花有着落了沒?”

是了,他們這裏非但不産西瓜,還不産棉花。李桂芳這些年裏積攢的布頭倒是不少,小孩子家家做衣裳用不了太多布,拼拼湊湊應該能做出一身襖子來,可裏頭的棉花咋辦呢?偏生,她手裏捏的錢是不少,卻沒最緊要的布票和棉花票。

甄興華擱了碗筷,扭頭回答道:“有,就是不太多,也就一斤半的份量。”

“夠了,夠用了。”李桂芳盤算了一下,她小孫女年歲還小,做個小棉襖怕是連一斤棉花都用不了,剩餘的還能給做棉帽、棉手套和小棉鞋,“對了,多少錢?”

“人家院後頭偷摸着種的,就這麽多,要了我一塊二。”甄興華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大娘不要也沒啥,我留着自家用。”

棉花本來就不便宜,像這種不要票的,那就更貴了。甄興華當時也猶豫了一下要不要,畢竟這價确實有點兒高了。後來一想,這玩意兒又不是用過就沒了的,反反複複能用很久的,再說過了這村還不知道有沒有下個店,就索性咬牙買了。

“我要的!回頭給我小孫女添件新襖子。”布料她有,就算不是整塊也沒啥。再說了,料子本來就比棉花好弄,主要是這天眼瞅着就要涼下來了,她小孫女去年是裹着棉被過了一冬,今年長大了,都能跑能跳了,總不能還裹着棉被躺土炕上。

說話間,甄興華婆娘已經起身去裏屋拿了東西出來,又收了李桂芳的錢,轉身再度回了屋。

李桂芳單手抱着小孫女,另一手拎着用舊報紙裹着的棉花,正打算再聊兩句就走,結果就聽到“噗通”一聲,祖孫倆齊刷刷的循聲看過去,卻見一個白白嫩嫩的小胖孩兒屁股着地四腳朝天的躺在了地上,活像個翻了殼的小烏龜似的。

“喲,珠珠你又幹啥呢?”甄興華婆娘忙跑過去拎起小女兒,上下拍着灰。

小胖孩兒——甄珠老老實實的立在原地任由她媽幫她拍灰,好一會兒才伸出又短又胖的手指頭,指着地上那青皮大西瓜,委委屈屈的說:“瓜推我!”

“不是跟你說了明天再開嗎?今個兒太晚了,吃不完會壞掉的。”

“可瓜欺負珠珠了!”甄珠瞪圓了眼睛控訴着,眼見她媽不信她的話,又忙扭頭去找救兵,“哥,爸,瓜瓜壞,咱們把瓜吃了吧!”

李桂芳笑了一聲,心裏想的卻是別的事兒,甄家這胖閨女當初跟她家小孫女還是同一天生的,人家都會喊自己名字了,她小孫女……

哦,她小孫女沒名字。以前就喊賠錢貨,現在是不喊了,可寶啊乖啊瞎喊一通,弄得小孫女連自己叫啥都不知道,畢竟連李桂芳自己也不知道。

想到這兒,李桂芳又沖着甄興華道:“興華啊,你念過書,是個文化人,不然幫我想想,我家孫女起個啥名兒好?”

甄興華面上一怔,想了想問道:“大娘你前頭那倆孫女叫啥來着?”

叫啥?就叫賠錢貨呗。

這年頭,要不是打算上小學了,很多人都沒個正經名字的,甚至連上了學都是瞎起一個的。像李桂芳這樣喊賠錢貨的隊上也有不少,還有一些人随口喊大妞二妞,或者大丫二丫之類的。可這話好說不好聽啊,畢竟隊上年年都在宣傳,生男生女都一樣,婦女也能頂半邊天。

李桂芳急中生智:“大孫女叫招弟,二孫女叫盼弟,就這小孫女還沒起名字,興華你幫着想個好的。”

甄興華滿臉的一言難盡,心道你都這麽起名字了,幹嘛不順着起?還可以叫念弟、迎弟、來弟啥的。

“我也不太會起名字,你看我家這個就叫珠珠,大名甄珠,也是借着我家的姓了。你家……不然大娘你上公社小學問問看?老師才有學問。”

“說的也是,我回頭去問問看。那行,你們先吃着,我走了啊。”

作者有話要說:  捉個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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