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木偶鎮(四)

三年前春,金沙鎮。

樓澤掩身在樹上半寐半醒,模糊間,聽見樹下有人揮舞利劍,利刃刮着春風,嗖嗖作響,刮聲刺耳。

“真吵。”樓澤淺淺開嗓,撥開幾根柔軟的樹枝,低眸看向樹下氣急舞劍的女子,在她的身邊,花葉樹枝皆被亂劍砍斷,落了一地。

“花草樹木本無錯,你又何苦遷怒于它們。”樓澤薄唇開合,在花葉飄渺的瞬間,從天而降。

花青皖一怔,保持着先前拿劍的樣子,心亂如麻,怒聲問:“你是誰?”

樓澤眼眸清澈透明,冷淡的看向她,看的花青皖心中一寒。

他的身上,溢出了與林商相似的氣息。

“你也是神?”她急不可耐的問,一雙淺棕色瞳眸盈潤有光,像是棕色樹木林中流淌出的陣陣清泉。

樓澤不答,目光清冷,反問她:“這裏是林商的領地,你是他的什麽人。”

花青皖煩躁收劍,吶吶自語:“随從罷了。”

“既是随從,又何故要毀了他的花草。”樓澤冷漠的掃了她一眼,右手一伸,将在風中飄起的殘花收進掌心中,視線薄涼,“這裏的一花一草都是靠林商神力維持的,你傷它們,便等同于傷了林商。”

“你是到底誰?”花青皖表情略微有些僵硬,憂心忡忡地問。

樓澤将手背在身後,眼神冷冽深邃:“這座山的山神。”

“這麽說,你也是林商那邊的。”

“敢直呼木神名諱,看來他待你不薄。”樓澤若有所思的淺睨她一眼,聲音低沉清冷,“不過你弄錯了一件事情,我與林商,關系并不好。”

“可你們不都是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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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又如何,人又何妨,還不都是一樣,兩者之間關系親疏好壞,已是尋常事情。”

“那麽,若我說我要離開林商的話,山神大人您——,會阻攔嗎?”花青皖踟蹰片刻,猶豫着問道。

“我不插手人類的事情。”樓澤面不改色的看向她,眼中毫無波瀾之色。

“那麽山神大人覺得,如果我不告而別的話,林商他會生氣嗎。”

“為何要不辭而別。”

“我怕——”

“怕林商不讓你離開?”

“……嗯。”花青皖面露愁色,蔫蔫的點了點頭。

“當面找他說清楚吧,林商并非是不通情理的神,與他說明事情原委,他會允許你離開的。”樓澤面無表情的轉過身,留下幾句毫無情緒波動的話語,緩步離開。

花青皖盯着樓澤離開的背影,擡手按住突突直跳的額角,胸中起伏不定,最後沒精打采的轉回身,不禁發出發出一聲冷抽。

不管結局如何,她都決定了,要将事情說清楚。

林商目色侃侃的打量花紫芊幾眼,輕蔑的挪開視線,開口道:“津鳴。”

“在。”

“把她帶下去,好好看管着。”

“是。”

津鳴将花紫芊帶離了這裏,不一會兒,又回到了自己原來的位置上站着。

林商用餘光掃了眼已死的枯樹,突然間皺眉冷哼,問道:“津鳴,這十年如一日的春色,你可還喜歡。”

“屬下——不知。”津鳴蒼白着一張臉看着他,面上找不到一微一毫的喜怒哀樂。

“你連自己喜不喜歡都不知道?”

“屬下沒有喜歡這種情感。”

“啊——。”林商輕輕嘆了口氣,目光中像是塗染上一層陰霾,聲音陰郁蒼涼,“我竟忘了,你是沒有七情六欲的。”

聽見林商的感慨,津鳴連眼睛都沒有動過一下,就像是沒有聽見一般,依舊筆直的站立在那裏。

林商轉身看向窗外,剎那間,天空已電閃雷鳴,傾盆大雨翻湧而至,用力的拍打着枯木的殘葉,打落每一寸莖葉,也像在打落每一分愁緒。

他神情落寞,仰頭仰天 ,應和着洶湧的雨聲,聲音沙啞又危險:“我留住每一個春天,十年如一日守在這裏,哪怕百年千年,也想等她回來。”

津鳴面色清漠的看着他,将他說的每個字都記住了。

說話間,林商将右臂擡起伸出窗外,指尖觸及到枯樹的枝頭,雨水來勢洶洶的打濕了他的衣袖。

頃刻間,大樹繁綠如初,稚花一朵朵盛開,生機再臨。

迎着滿眼綠色,林商輕笑着低下頭,收回手臂,聲音裏隐約透出自嘲的意味:“可是她不回來。”

林商握緊了雙拳,眼角微彎:“只要她心存一分願意回來找我的意念,束縛金沙鎮的神咒就可以解除。但是她沒有,一分也沒有。”

津鳴在一旁安靜的認真聽他說話,但最後卻輕輕搖了搖頭。

他聽不懂。

有些因一人而産生的歡喜悲愁,注定是被辜負的。

若非如此,怎會有那麽多人心懷愛念,卻又一人白了首。

“啊——,這裏竟然下雨了。”風橪站在門口,凝望着雨水一滴又一滴在她眼前墜落。

樓澤神态怡然,依舊如常的坐在床榻上品茶,聲音清朗溫柔:“這裏四季春常在,下雨又有何稀奇。”

“這種事,山神大人您也能做到嗎?”風橪轉身看他,聲音不自覺的甜軟起來。

“什麽事。”樓澤慵懶着擡眸,淺睨她一眼,嗓音清朗。

“就是這樣的啊。”風橪擡手指了指窗外,一臉真誠道:“滿園春色,你做的到嗎?我喜歡春天,不喜歡冬天。”

樓澤斷然搖頭,低聲沉吟道:“做不到。”

“哦,那好吧。”風橪抓着衣服上挂着的鈴铛線晃了一晃,佯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低垂着頭若有所思道:“其實想想,春天也不太好,下雨也挺擾人的,尤其是沒有傘的時候。”

“你沒有傘在身邊?”樓澤擡眸輕掃她一眼,将手掩在衣袖中。

“你會變出來一把傘給我嗎?”風橪眼裏閃爍着期盼的光,眼睛靈動的眨了眨,甚是可愛。

樓澤收回視線,斂聲淺道:“不會。”

風橪嘁了一聲,搖着鈴铛線往前走了幾步,百無聊賴的轉移話題:“切,山神大人整日都無事可做嗎,神都像您這般閑?”

“并不是。”

“那做什麽事?”風橪跳脫的轉了轉眼珠,湊近一步問。

“喝茶,睡覺。”樓澤拿起茶杯端詳着道,漫不經心的回。

“你都不吃飯的?”風橪吃驚的張大了嘴,目光抖然。

“我不餓。”樓澤理所當然的回答道,随即将茶杯放在一旁。

“……”風橪啞然,只是看着他瞪大了雙眼。須臾,臉上拼湊出半分笑容,神情自然的在樓澤身邊坐下,長舒一口氣感慨道:“做神仙真好。”

樓澤不語,扭過頭細細的盯着她,輕哼一聲,目光涼沉:“你覺得做神好。”

“只是,相對而論吧。若能選擇的話,我定不會做除妖師,但是我沒有辦法,為了活下去,我只能除妖,我只會除妖。”

“那你想過什麽樣的生活。”樓澤不再看她,停頓了幾秒話才出口。

風橪的眼睛明顯的震顫了一下,她微微一笑,突然間轉過頭看向樓澤,眼尾上揚,兩頰上露出兩個小酒窩,聲音溫柔甜美:“像你這樣的生活,起碼有一個家。”

風橪的神色猝然間暗淡了下來,她垂下視線,下一刻,猛的用雙手扯住樓澤的右手腕,目光急切又心疼:“你受傷了!”

“不礙事。”樓澤淺淡的說了一句,随即悠然的抽手。

但是他的手腕此刻正被風橪緊緊握住,他怔忡了一下,沒有立馬将手抽出。

風橪看着樓澤白瓷一般的手背上被劃了長長一道血痕,心想一定是樓澤在救自己時被千面妖所傷,愧疚的扯下身上一塊布條,滿眼委屈地說:“原來神也是會受傷的。”

她邊包紮邊哭喪着臉道:“如果不是因為我的話,你就不會受傷了,為什麽又來救我。”

樓澤被她沒由來的大喜大悲引的一愣,他輕笑一聲,正視一眼手背上的傷,語速放慢了一些:“我救你還能有什麽原因,不想你死掉罷了。”

風橪手上的動作停滞了一下,随即将白色的布條輕輕系了個結,微微擡眸,又快速藏住神色,好奇的問:“你對每個人,都這麽好嗎?”

“你是第一個。”樓澤輕輕一揮長袖,神色如舊。只見兩陣輕風吹過,一縷關上了木門,另一縷插上了門闩。

“只因為我是神和人的孩子?”風橪不自覺的咬緊下唇,心裏竟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樓澤眼皮涼然一擡,冷漠的視線摔在她的身上,聲音較以往加重了一分:“你身上玉墜的原本主人,我需要再見她一面。”

房間突然間安靜下來。

風橪堪堪一笑,扯出脖子上挂着的玉墜,道了句:“這玉墜原來的主人,就是你要救我的理由。”

“起碼現在是這樣。”

“那麽,你就去見她好了。”風橪急促的吸了一口氣,生氣的站起身,用力将玉墜從脖子上拽了下來,手一揚,将玉墜扔在床上,“無論是誰,都不要來救我了。我是生是死,與你們又有何關。”

是夜,雨聲漸深,風橪推開了門走了出去,淋着傾盆大雨,卻莫名的覺得松了一口氣。

林商正在閉目養神,津鳴在此時敲響了門,走了進來。

“木神大人,現在山神大人樓澤,正在這裏。”

“哦?”林商饒有興趣的睜開眼,唇帶笑意,緩緩坐起身,“他自己來的?”

“不是,他身旁還有一名人類女子。”

“人類女子?”林商笑着勾了勾唇,雙眼眯起,“那名人類女子,帶她來見我。”

“是。”津鳴快速退出房間,一刻都沒多留。

林商斂着一雙的眼眸望向門外的雨滴,危險又魅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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