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通話
通話
腕表指向八點零七分。
池先聲緩緩舒了口氣,不算遲,還在掌控範圍內。
和産生代溝的手機打好交道,他點開應用,通過小奶音的好友驗證,随後按滅屏幕,起身離開。
手機暗下瞬間,不甘心地彈出消息,乍然亮起,小奶音發來一張表情包。
是個大胖子,長得白白淨淨,禿頭,臉圓潤,像蒸熟出鍋的粉面團子,軟趴趴翹着,酡顏跪坐。
【】
做一行愛一行,既然已經在女裝大佬的道路上一去不複返,戚野勢必成為一名成熟的演員。
新購入幾套皮膚,打包下載女生必備款表情圖,順便接收一堆上敬的紅包,戚野挑了個順眼的表情發過去,模拟表姐說話口吻,毫無違和感:
【謝謝小哥哥帶我吃雞,請你吃草莓糖(˙ー˙)】
【紅包紅包紅包紅包紅包】
池先聲頓了頓,沒點開交易現場似的一長溜紅包。一個裏面裝一塊,倒像是小奶音的行事風格,最後再笑嘻嘻來句:“一周份的阿爾卑斯草莓味硬糖哦~”
忽略這些,他再次關上手機,視線一晃,小奶音頭像變了,突然換成少女心十足的粉嫩系雙馬尾。
三分之一秒,腦海中閃過剛才沒注意到的頭像。
身形矯健如野獸,呈“弓”字,淩空躍起,腿上肌肉流暢修長,膝蓋前伸,甩腕勾手,瞬間的爆發力極致體現,一個又兇又酷的扣球姿勢。
【?】
他發了一個問號過去,小奶音心領神會,回複很快:
【之前的頭像是大帥比戚野。我怕你見到我想起他,想起他不想見到我QAQ】
重生前,戚野的粉絲戰鬥力突破天際,從三天出院,五天入院就能看出。
更何況,促成大戰的對家還是我方人員,池先聲太有經驗了,不至于草木皆兵。
回了句“不會”,小奶音馬上換回頭像,三級速錄師附體:
【小哥哥,頭像是本人?交出菜單,我立刻給院裏幾只黑兔崽子安排上】
【昵稱也是真名?“八千裏路先聲至,百萬都人夾道觀”沒錯吧?我差點給幼兒園院長打過去問問,多虧小學語文老師制止了我】
【如果上述沒出錯,那麽手機號也是正确的,明天我們可以電話聯系】
【不可以】池先聲果斷回複,似乎有些冷硬,于是又加一句:【晚安】
昵稱是名字加手機號,池先聲的頭像也是本人正裝照,專門去影樓修容、打光、調了一個小時角度和兩個小時微表情拍下的。
在此之前,頭像是一張白卡紙,上寫“晚安”,正楷字略帶稚氣,而昵稱大概是某個非主流網名。
忘了誰說出口,池先聲始終記得這句話:“每一種叛逆,都隐藏着自我拯救的本能。”
他當年便懷着這樣的想法,不再聽從母親安排,拒絕彈奏鋼琴。接緊着,□□脆利落地放棄到國外,獨自生活近兩年。
池先聲重拾鋼琴,或許是時間久了,随環境,心漸漸沉下去,便想起母親的好來,再次畫地為牢。
第一個改動的就是對外形象。母親事無巨細,且不會拖泥帶水,靜靜躺在列表的無辜同學、隔三差五發布的心情動态,那一次全部處理得幹幹淨淨。
字都不打了,小奶音開着變聲,直接上了一個驚悚音,半是大餅半是棍子,不小心說出什麽:
“電子競技,沒有挖不了的牆角——”
池先聲聽個開頭,思緒還在沿着往下走,小奶音手快地撤回了,打字道:
【明人不說暗話,見個面,我願意打爆戚野的狗頭】
池先聲失笑,結束聊天:【好夢】
走出網咖,沒邁兩步,褲管被蹭了蹭。
他低下頭,過來時遇見的墩布狗沒有離開,正努力瞪大一雙豌豆眼,長毛像髒辮披在背上,垂落臉前。
注意到他看過來,墩布狗一扭一扭地舞動四肢,尾巴晃來晃去,等撒夠歡兒了,壓低前身,嘴裏似乎含着東西。
池先聲蹲下身,摸了摸它毛發。陪着推轉手背玩了會兒,濕潤的鼻頭蹭過,掌心一癢,墩布狗撒開丫子,蹦蹦噠噠地跑了。
掌心留下1元硬幣大小的午餐肉,裹着誕水。
進入公寓樓,電梯上方,時鐘跳到8:30。沒過幾秒,來電鈴聲響起,電梯門同時打開,池先聲淡淡掃過一眼,挂斷電話。
按下樓層數字,行過一段走廊,擰開房門把手。
黑暗中,全身力氣猛地抽空,他靜坐在沙發上,閉着眼。肩、腰、腿,緩緩堙沒,仿佛被接住了,随着舒氣,身體一點點下沉,融合。
街尾昏黃的光湧入落地長窗,隔壁樓亮起燈,一盞一盞,小格子閃亮。像懸挂在屋檐下,舊時的螢火蟲口袋。
池先聲回撥電話,鈴響三聲,對面接起。
對于時間的控制,母親極盡嚴苛,池先聲與她養成的行為習慣如出一轍。
若是往常,在限定的十分鐘內,時間過去一半,外事幹擾還未通話,池先聲不會回撥,而是等到明天。
母親也不會接電話,每日唯一的來電只是回歸正軌的獎勵。
這次,有些不同,他撥了,母親也接了。
“那天,你說從今往後,再不用娛樂交友軟件。一個小時前,你登陸了。”母親以一副意料之中的口吻,“我只想告訴你,你在我這裏已經沒有信用。”
取過桌上的蘇打水,擰開瓶蓋,池先聲抿了一口,随後蓋上,胃裏涼,泛脹。瓶身握在手裏,貼住額角,不明白當初為何繼續下去。
母親說:“這些不重要。”
通話中,池先聲大量時間緘口不言,對面樓有一窗燈驀然滅掉。
幾年過去,反反複複地,不怒不喜彈着鋼琴,擡眼望向身邊,旁人時時刻刻在做自己夢寐以求的事,卻只能幹眼看着、羨慕着、坐在琴凳上聽着。
壓在心底的情緒一天天積累,同時深深明白,何為求而不得。過往如潮,湧上心頭,直到某一刻築壩決堤,昨日種種有了意義,化作他今天的必然。
“第一鋼琴協奏曲,現在。”母親命令,“視頻通話,你表妹在我旁邊。”
重生前,已成年,池先聲20歲向母親提出成為職業選手的想法,随即遭到否定。
可當時,或多或少已為自己鋪好一條道,即便前路未知,仍是有個去處的,可以義無反顧。
而今天,提前一年,換作重生後,經歷過與母親一刀兩斷,站在賽場身處欲望步步後退,他也将一生一條路走到黑。
瓶子裏還剩下一大半,水波微微搖晃,池先聲放回桌面,與之前的位置相量,似乎沒動。
他眉頭都沒皺一下,搖了搖頭,聲音不疾不徐:“我登陸了聊天軟件,還有新款游戲,一整天,沒有練琴,沒有複習。今後,也不會再碰鋼琴,不再刻苦考證。”
池先聲輕松說出曾經難以開口的話,不給自己留任何餘地,“20個小時後,我會回到國內,并準備一份斷絕母子關系協議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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