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回國
回國
察覺有人走來,池先聲轉過身,與工作服打扮的年輕女人四目相對。
“你好。”她幾乎不可見地點了點頭,有些不好意思開口,輕輕吸了口氣,遞來一份飲品,“先生,您的唇色很淡,缺少水分,這杯拿鐵請務必收下。”
池先聲剛被墩布狗舔了兩下手,擠出一點随身攜帶的免洗洗手液,他細細拂抹手指,紙巾擦拭幹淨。聽她說完詫異,倒也不拒絕,接過手中,另一手取出錢夾,詢問價格。
年輕女人仿佛完成一件任務,顏色好看的唇彎起,眼睛明亮幾分,沒有答複,腳步輕快離開。
端着莫名其妙的拿鐵,池先聲長久注視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拐角。
紙杯溫熱,他插進吸管,輕抿一口,草莓味。
定了定心神,池先聲在接受喝完和扔進垃圾箱間舉棋不定。
電話中,聲音熟悉,跟重生前雪夜中與他耳語時的戚野相比,年輕了些,但同樣輕佻,甚至不減當年。
只要是職業選手,遲早會有一天碰上,池先聲做好再次成為仇敵的準備,卻沒想到意外發生,會有小奶音這一茬。
站在垃圾箱旁,他脊梁挺直,眉目周正,緊抿着嘴唇,一口一口喝掉草莓拿鐵,最終把空紙杯扔進垃圾箱。
服務人員已經放下呼叫器,臉上重新挂起微笑。
仿佛忘記之前一直堅持的準則,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主動提起打包稱重,接過墩布狗,送去特殊物品托運處。
池先聲心中雖有奇怪,但沒有刨根究底,他抓緊時間安檢登機。
十一個小時後,拎着墩布狗下了飛機。
墩布狗一點兒也不怕被圈進籠子,小腦瓜似乎還覺得航空箱挺安全,長毛搭在眼前,安穩趴了一路。
航班有延誤,此時,國內剛過淩晨四點,城市居北,天色微亮,臨近海邊,霧氣淡淡交織,緩慢浮游。
池先聲把外套拉鎖提到頂端,下巴掩進衣領,裏面套着件衛衣,風中帶有濕氣,穿過身體,翻起層層疊疊的涼意。
少年時衣着輕便,身體也單薄,冷得激起大片雞皮疙瘩,汗毛根根豎立。下機前喝的一杯熱水絲毫不管作用,好像愈加懼冷。
池先聲緊咬打顫的牙齒,雙手攥緊,邁開腳步,穿過人影零星的候機廳,朝外走去。
手背猛地發熱,池先聲一側頭,就看見男人伸長手臂拿着一個熱乎乎的包子往他手背貼。
“……哥?”
“嗯。”池歌接過他手中的行李箱,把豆沙包遞了過去,“我剛才還在想,你要經過多久才能發現我。”
“你工作忙,沒必要多跑一趟來接我。”看着池歌臉上掩不住的疲倦,池先聲無奈,收回視線,拆開包裝袋咬了一口,豆沙甜糯,面皮軟。
“我不來,任你坐出租車暈到吐?”池歌空出一手彈了彈他的額頭,“想什麽呢。”
“再過一個小時,坐地鐵,暈車就不會太嚴重。”池先聲咽下口中的食物,認真強調。
池歌比他大八歲,在律師事務所任職,主管業務活動和內部事務,簡單來說就是內外兼具,不管大小事,沒一個能落下的。常年身着深色調西裝,威嚴且自信,更具成熟老練,如果沒有弟控情節就更好了。
怕他來接機,耽誤本不多的休息時間,池先聲特意不告知回國計劃,結果,還是從別人口中得知。
撕掉籠屜紙,池先聲吃完最後一口豆沙包,池歌掏了掏公文包,緊接着,遞來第二個。
池先聲哭笑不得,剛下飛機那陣,風吹得身體冰冷,一個吃下去暖暖胃就夠了,第二個絕對塞不進去。接過來,沒打開,豆沙包不大,溫手也好。
他把廢紙和塑料袋捏成一團,攥在手中,等待路過下一個垃圾箱扔進去。
上車前,接過池歌準備好的暈車貼,池先聲在耳後貼了兩枚。坐在副駕駛座,降下半邊窗,車內後視鏡挂有香囊,透明的輕紗袋,系花草結,裏面裝滿橘子皮,空氣中混雜一陣清新舒服的味道。
池先聲把豆沙包撕成小塊,放進航空箱,墩布狗聞見味,低低地吠一聲,鼻子拱了拱,慢吞吞吃起來。
“這是你的狗?”池歌駕車轉彎、并線、加速和減速都很穩,等紅燈間隙,轉過頭笑問,“髒兮兮的,怎麽不像主人。”
出國後,池先聲與他鮮少見面,同行次數更是少之又少。每次面對似曾相識的路況,蹙起眉,喉嚨往下壓,身體形成條件反射,做出往後靠的舉動時,卻都沒有等到傾斜或晃動、胃裏泛起惡心感,才放下心,恍然失笑,“第一天養,情有可原。”
駛過一條長長的沙河橋,池歌關閉導航,把車停在路邊,選擇了一個隐晦的切入點,“去我那兒還是回家?”
早晚要走到這一步,毫無退讓,他坦言:“我需要一份斷絕關系協議書。”
池歌沉下聲,連名帶字地叫他,語氣嚴肅,“我國沒有任何一部法律允許子女和父母斷絕關系,只能因一方的死亡而終止。”
“我不需要法律的允許,當事人心裏清楚就可以。”池先聲輕聲說。如果自己沒有成為職業選手,而她也沒有在自己成為職業選手後,一次次利用母親身份進行要挾,索取天價贍養費,或許,不會變成這樣。
“為什麽?”池歌擡手解開兩粒襯衫扣子,扯了扯領口,聲音壓着像一頭兇獸,“四年前,我不阻止你去英國,以為你能夠像我一樣,從中走出來。但我錯了,不過兩年,你重新彈起鋼琴,獲得衆多贊賞和美譽,證明了與生俱來的天賦。而現在,你還會堅信你當初以及現在的選擇是正确的嗎?”
墩布狗再次趴下閉起眼,吃了睡,睡了吃,池先聲很想給它取個和豬有關的名字,但念起飛機這一程,實在不易,它有點暈機反應,還是冠上一個漂亮的名字才好。比如長毛怪、黑漉漉、小髒狗……
思緒不由自主地飄散開,很難集中注意力去思量那段時間發生的事。曾有人對他說過,這是逃避,當時不解,後來,他想告訴那個人,其實是放下。
池歌摘下眼鏡,掐了掐眉心,收起一身鋒芒,掰過池先聲的肩膀,擡起下颌,認輸,“讓我看看你的眼睛。”
池先聲緩了緩,餘光掠過車窗外青灰色天幕,注視他,平靜地說,“雖然不可能,但我很想通過眼睛,讓你看見我所見過的一切。”
池歌皺起的眉峰漸漸舒展,眉尾揚起,半晌咳了一聲,若無其事地揉了揉他的頭發,“随你吧。”
池先聲調低座椅,把航空箱放在後排,再調回原來的角度。池歌啓動汽車重新上路,街景一直倒退。
垂下頭,池先聲順了順被揉亂的頭發。像年幼時,總是被問起,長大後要做一個怎樣的人,類似的問題還有夢想是什麽,他主動提起今後的打算,耳根有點發熱,語氣平常,“我想打電競,做職業選手。”
“嗯。”池歌擡擡眼皮,專注地看着眼前。
“短時間內,可能不會有名氣和收入。”池先聲嗅着空氣中好聞的橘子味,升起車窗,不見一點暈車的模樣。
“嗯。”池歌點頭,雙手打方向盤轉彎。
“我也不是為了那些才去做的。”池先聲補充,偏過臉,注意到吹風口粘着半截白絲,揪了下來,它軟軟的趴在指尖,近了看,是橘絡。
“我知道。”池歌腰背向後傾靠,熄火,拔出鑰匙,側臉勾勒清晰輪廓,嘴角翹起,“你應該去做你想做的事,不為任何人。”
到了事務所,一路暢通無阻,現在也已經過了六點。
池歌法學專業畢業,考上律師證,之後換了一個又一個事務所,最終來到這家公司,沒心情折騰了,就此定下。而池先聲當時還是個初中生,處于叛逆期,每天不是謀劃砸鋼琴,就是醞釀離家出走。
時隔五年,他第一次來到這裏。
公司坐北朝南,辦公區有一樘明亮的落地窗,正面對着日出方向。天色很亮,白茫茫一片,還不大看得到太陽,遠處海景深濃,靜靜的,像厚實毯子,蓋着上下起伏的白浪。
料想兩三個小時後,必是陽光灑滿室內,滿目皆是燃燒的火焰般的紅。
池歌一進事務所就被叫住了,有兩個剛出差回來的律師,四點抵達,開了門,正灌下咖啡查看卷宗,整理着就出了問題。
按按額角,池歌把車鑰匙遞給池先聲,同時還有一個流沙包,一個蔬菜包,剛從公文包側兜取出來,溫熱。他簡短交代,語速不快:“飲水區有微波爐,熱了再吃。去辦公室等我,在會議間前面,右手邊,拐進去最裏間。”
池先聲方向感強,拿着滿手的東西,很快找到辦公室。剛吃過一個豆沙包,胃裏有存糧,沒有食欲,不再去飲水區找微波爐。
辦公室整潔,木質地板一眼掃過纖塵不染,池先聲坐在沙發上,雙手提起航空箱看了看,墩布狗依舊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撕下一小塊流沙包放進去,它賴賴的,反倒原地轉了圈,拿屁股對着,看起來比他暈機都厲害。
辦公室門突然被人從外推開,池先聲擡起頭,卻不是池歌,來人樂呵呵地自我介紹,“我是池總的助理,池總估計得忙一會兒,你喝咖啡嗎還是茶?”
池先聲點點頭,道了謝,“我自己倒就好。”
助理的性子自來熟,坐下與他閑聊:“我聽池總說,你也喜歡打游戲,你玩過英雄圖騰嗎?”
“沒有。”
“那真是可惜,最近正有一場國際邀請賽,特別精彩!”助理表情誇張,随後重重地嘆口氣,“不過,也沒咱們什麽事了,打過去的兩支中國隊都在淘汰賽出局。還有一個丢臉丢到國外去了,現在網上罵聲一片,結局不是被吐沫淹死,就是滾出職業圈,好像官方也禁賽了。”
“被禁賽的……是哪支戰隊?”池先聲心下一沉,只記得這次比賽澳大利亞隊獲勝,沒想到會牽扯這麽多事。
助理格外關注賽事,而且都快傳出圈了,不需回想,脫口而出:“JFY,就他們隊長,是叫戚野,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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