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溪蘭燼心裏差不多有主意了,從儲物玉佩裏摸出紙和筆,唰唰唰飛快填充自己大膽的計劃。
由于左手系着繩,怕動作幅度大了,打擾到謝拾檀,他只能把紙疊在膝上,右手寫得飛快。
但他又手癢,沉浸在某件事裏時,會不自覺地有些小動作,不知不覺間,捏着那根白發化成的長繩,順着繩子,一點點摸索過去。
窸窸窣窣一陣。
下一秒,一股徹骨的寒意騰地從體內席卷而出。
溪蘭燼嘶地一口氣,飛快撚訣将斷開的發繩續上,無比誠懇地認錯:“我錯了小謝,我真的不亂碰了。”
謝拾檀臉上沒什麽表情。
但溪蘭燼莫名覺得,他要是再敢亂動一次,小謝八成會把他的手砍了。
真是……相當冰清玉潔的大小姐脾氣啊。
溪蘭燼這次留了個神,控制着自己喜歡瞎動的手,将計劃補充完畢。
等他落下最後一筆時,夜色愈發深了。
肚子裏咕地響了兩下,溪蘭燼才後知後覺想起,好像很久沒有進食了。
築基期才能辟谷,他的修為還沒達到那個條件。
溪蘭燼扭過頭,望向入定了一般、側容冷如霜雪的謝拾檀,帶着幾分期待:“小謝,你餓不餓?”
小謝不理他。
溪蘭燼站起來,測了測兩人之間那根白繩的長度,大概能伸縮四尺遠,說短不短,但說長也不長。
他摸了摸癟癟的肚子,又回頭看了看一動不動入定的小謝,張了張嘴,委委屈屈地坐回來,默默把自己裹成春卷,嘀嘀咕咕地催眠自己:“我不餓,我一點也不餓,一晚上罷了,我可以撐過去的,等明兒去了望星城,點上一桌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兒、燒花鴨、燒雛雞、燒子鵝……”
本來還沒那麽饞的,報菜名越報越饞了。
吸溜。
謝拾檀:“……”
聒噪。
溪蘭燼嘀咕了半晌,決定早點睡覺,等睡着就不餓了。
正琢磨着該以什麽姿勢入睡,好減少對謝拾檀的幹擾,旁邊的樹叢忽地沙沙動了動,似乎有什麽東西跑了過來,即将從裏面奔襲而出。
溪蘭燼雙眼一眯,警覺地扭過頭,暗自掐訣。
下一瞬,就見一只肥嘟嘟的野兔從樹叢裏飛蹦出來,咚地一聲,以視死如歸的氣勢,猛然直直撞在了他旁邊的樹幹上,樹葉都被撞得沙沙一陣響,落葉紛紛。
樹下碰瓷自殺的兔子兩腿一蹬,含笑九泉。
這叫什麽,守株待兔?
溪蘭燼怔了幾秒,緩緩明白過來,唇角一揚,望向面色淡淡的謝拾檀:“謝謝你呀小謝。”
謝拾檀閉着雙眸,神色古井無波,沒有回應。
他只是被溪蘭燼的喋喋不休吵得不耐了。
再吵個沒完,撞在樹上的就是他的腦袋了。
溪蘭燼朝着樹下的兔子勾勾手指,兔子便被隔空抓了過來,他拎着兔子耳朵,提溜着左看右看,眼睛亮晶晶的,沙啞的嗓音帶着輕快的笑意:“兔兔好可愛啊。”
是一句真心實意的贊美。
謝拾檀還以為他突發善心,又聽溪蘭燼自言自語:“這麽可愛,不做好吃點都對不起它了。”
謝拾檀:“……”
附近就有流動的溪水,用控物術取來就是。
調料儲物玉佩裏也都有——溪蘭燼的儲物玉佩是最基礎的,裏面的空間和一個大點的随身包差不多,放不了太多東西,也沒有刻錄時間法陣,放食物進去會壞,不然他肯定提前裝滿了吃的。
身上冷飕飕的,溪蘭燼懶得自己動,靠坐在樹下,瘦長的手指閑散地搭在膝蓋上,一下一下輕敲膝蓋,右手拿起根枯樹枝,跟用魔法棒似的,用控物術精準操作,隔空行雲流水地處理好了兔子,抹好調料,又架上烤架。
謝拾檀注意着身邊靈力的波動。
別說煉氣期,就算是築基金丹,也不一定能有這麽精準的靈力操控能力。
許久,兔肉變得金紅,泛着油亮,肉香溢了出來。
溪蘭燼不緊不慢地又翻烤了一會兒,才将兔肉從烤架上取下來,彈指施了個降溫的法術,讓兔肉降到适口的溫度,然後撕下兔腿,遞給謝拾檀,笑吟吟的:“吃兔不忘抓兔人,來小謝,敬你一條腿。”
隔着他四尺遠的雪衣少年漠然不動,顯然對好吃的兔兔并無想法。
溪蘭燼并不放棄,把香噴噴的兔腿又往前遞了遞。
謝拾檀這才開口:“不必。”
別人不想吃,還要強塞,那是為難人。
溪蘭燼也不客氣,收回來咬了一口,兔肉烤得外焦裏嫩,味道不錯,他餓得厲害,吃得有些快,不過吃相并不難看。
謝拾檀垂下雙睫,被飄過來的香氣勾起些許遼遠的回憶。
許久之前,也是這麽一團篝火前,對方串烤好兩條魚,笑眯眯地遞到他嘴邊。
和身邊這人不同的是,那個人吃東西不是因為餓,而是想嘗嘗。
新鮮的玩意,他都想嘗試。
某種壓抑許久的情感,因為這一絲相似,像被滴進油的火堆一般,陡然失控地燎燒起來。
謝拾檀輕撚着腕間的雪凝珠串,卻仍舊無法靜下心,片晌,他取出貼身放着的玉簫,慢慢地擦拭。
想起他一次,他就會擦一次。
這幾百年,他擦了數不清多少次。
溪蘭燼悶頭啃完兔腿,餘光觑見謝拾檀在擦玉簫,好奇地望了一眼,笑問:“小謝,你還會吹簫啊?”
隔了很久,他才聽到謝拾檀的回應,聲音靜淡缥缈,好似天邊一捧将散未散的輕雲:“嗯。”
溪蘭燼立刻咽下了“能不能給我吹一曲”這句話,暗暗揣測,玉簫應該是一個對小謝來說很重要的人送的。
他有分寸感,沒那麽不識趣,不再追問,慢悠悠啃完了兔肉,再用淨塵術弄幹淨自己,肚子一飽,困得立竿見影。
溪蘭燼靠回樹幹上,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那我睡覺咯,小謝,你也快點睡覺,不然會長不高的,晚安。”
說完,很有效率地睡了過去。
翌日,旭日東升,陽光穿透樹冠的間隙,碎金般灑下來,落到臉上。
溪蘭燼從睡夢裏睜開眼,揉揉眼睛,被帶着潮濕涼意的晨風吹了吹,打了個激靈清醒過來,轉頭一瞥,就見到另一側的少年維持着昨晚的動作,依舊坐在那裏,仿佛一整晚都未曾挪動過。
雖然面色上看不出異常,溪蘭燼卻莫名覺得他臉上好似有幾分疲倦。
溪蘭燼愣了一下:“小謝?你是不是一整晚都沒睡?”
謝拾檀不答:“走吧。”
溪蘭燼不太放心,湊過去伸手:“是不是還在發熱?還是哪裏疼?”
謝拾檀避開他的手:“無礙。”
溪蘭燼眉頭擰得更緊:“真的?”
他總覺得小謝是個疼了也不會說的悶性子,左看右看,遲疑着問:“小謝,你是不是眼睛疼?”
謝拾檀彈指熄了火,淡淡道:“沒有。”
溪蘭燼猶自狐疑。
在仁仙城時,他就聽大夫說,照夜寒山那邊的寒氣,就連修士都難以抵抗,他的嗓子就給凍壞了,因為不想喝藥,導致現在都還啞啞的,有點疼。
小謝的眼睛說不準也是凍壞的,那得多疼啊。
就算不疼,眼睛壞了後,感知不到光線,也挺難受的。
溪蘭燼心裏計較着,拍了拍身上的枯枝殘葉,跟謝拾檀走向樹林外。
望星城是一座龐然大物。
剛走出林子,溪蘭燼就觑見它的身影了。
黢黑的城牆高大聳立,十六道城門之上的造型各異,據說雕刻的是十六只兇獸,裏面還封印着兇獸的精魄,威壓感極強,偶爾路過時,都會聽到隐約的咆哮聲。
每道城門口都排着等候入城的隊伍,就算是修士,也不能禦劍,得老老實實地排進去——據說望星城背後有三個煉虛期的老怪物守着,其中一個已經接近合體期。
當世合體期的大能屈指可數,大乘期更是只有照夜寒山上的妄生仙尊,仙尊不下山,合體期便是當世的最強者。
沒有哪個修士會想觸這種大能的黴頭。
違反了望星城的規矩,輕則被關個幾日,重則會被挂在城牆上示衆。
溪蘭燼很滿意這個規定。
城裏禁止私鬥,就算遇到個把仇人,也不怕被追殺。
不過他也有點奇怪:“既然如此,那些惹了堆仇家的,或是惡貫滿盈的人,豈不是鑽進望星城裏,就能逍遙自在了?”
他本來是小聲嘀咕,也沒指望謝拾檀會回他,沒想到身邊人竟然回了一聲:“非望星城人,長居望星城,需居住令。”
望星城的居住令,是有價無市的東西,只有三位城主才能頒發,這就注定了這東西稀有又難得,外來人想窩在裏面也不行。
溪蘭燼恍然大悟:“三位城主很懂城市人口管理啊。”
了解了有居住令這麽個東西後,排長隊到了城門口,拿到望星城有效期僅三日的暫行令後,溪蘭燼也不奇怪了。
倆人并肩一同走進了望星城。
走過長長的城門洞,眼前豁然一亮,被厚重城牆隔絕的聲浪撲面而來,繁華之聲從四面八方奔向耳蝸,恍若有形。
望星城的建築比仁仙城氣派多了,整座城對稱軸立,兩側房屋齊整,中間的街道足以八匹馬車并排而過,車水馬龍,來往行人各色各異,有推着小車的凡人,也有腰佩長劍的修士,甚至還有些周身黑氣缭繞的魔修——只要不惹是生非,望星城都很包容。
嘩嘩的人聲湧來,謝拾檀皺了下眉頭。
他很不喜歡吵鬧。
溪蘭燼來到這個世界後,還是第一次到這麽熱鬧的地方,适應相當良好,邊走邊饒有興致地四下張望。
他們是從西三城門進來的,走了會兒,就是一條擺攤的街道,與常見的攤販不一樣,賣東西的都是修士,盤腿打坐,靜默不語。
這條街顯得安靜了許多,無論是買東西的還是賣東西的,都自恃身份,不會大聲說話。
路過個攤子時,溪蘭燼觑見一個中年修士小攤上賣的東西,眼睛一亮,半蹲下身,指尖一挑,将邊角的一條雪白绫帶挑起:“這東西怎麽賣?”
中年修士眼也不睜:“一千中品靈石。”
溪蘭燼挑了挑眉梢:“宰誰呢,你這攤子上的東西包圓了也賣不了一千中品靈石。”
中年修士不耐地睜開眼,看清溪蘭燼的臉,稍愣一下,語氣緩和下來:“這條白绫是鲛绡所制,乃是上等寶物,我這可比萬寶商行的鲛绡法寶便宜實惠多了。”
溪蘭燼一見這條白绫就覺得适合謝拾檀,但他也不是傻的。
白绫摸在手裏,是細化涼軟,十分舒适,還有淡淡的靈氣,但鲛绡珍貴異常,在陽光下會有細微的流動變化,且靈氣充裕。
這一看就不是鲛绡。
溪蘭燼試圖砍價:“一口價,兩百下品靈石。”
他身上也就這麽點了。
這砍價砍得,中年修士原本看臉才緩和點的語氣又猛地激烈起來:“找死是吧你……”
這一跳起來,他才注意到面無表情站在溪蘭燼身後的謝拾檀。
謝拾檀臉上沒有表情。
分明他是閉着眼的,在擡頭望過去的瞬間,中年修士卻覺得自己仿佛和一雙冷淡漠然至極的瞳眸對上了視線。
那般冷漠無情、居高臨下地望着他,仿佛在看一只可以随手碾死的蝼蟻。
寒意一點點地從脊椎之下攀上來,明明知道望星城內禁止打鬥,他還是猛地打了個寒顫,心裏生出了泛着涼意的畏懼。
這雪衣白發的少年,看起來竟比他見過最恐怖的妖獸還可怖。
左右這白绫也不是真的鲛绡,只能算是有點靈氣的普通法器,中年修士咽了口唾沫,裝作一副不耐煩的樣子揮了揮手:“行行,拿走拿走。”
溪蘭燼完全沒注意他的反應,喜滋滋地交錢拿貨,然後轉過身,把白绫遞給謝拾檀:“給,小謝,你戴在眼睛上,能舒服許多。”
沒想到溪蘭燼蹲在那兒讨價還價,竟然是為了買東西給自己,謝拾檀略微一怔後,拒絕:“不用。”
“就當是我報你兩次救命之恩啦,拿着吧,也不貴。”
溪蘭燼說完違心話,看他不接,彈指一揮,用上他最熟練的控物術,精準地将白绫覆在了謝拾檀的眼睛上。
還貼心地在後面打了個好看的蝴蝶結。
雪衣白發的少年清冷漂亮,即使眼覆白绫,也未損容色,暖陽下微風迎面照拂,像一捧将要融化的初雪,風塵表物,岩岩清峙。
謝拾檀蹙了蹙眉,擡了擡手,想将白绫取下來。
不知為何,這個動作擡到一半,又停了下來。
那種奇異的熟悉感又升了上來。
就像很多年前,他分明什麽也沒說,但總會被對方猜中心思。
他的眼睛,确實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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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