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心病

思考再三,程頌真去了一趟盛泊遠的公司。有了上一次,前臺一見來人是他,還沒等程頌真亮出小本子說明來意,就直接放他上去。

Amanda後來總算了解到程頌真是老盛總收養的孩子,法律上是盛泊遠的弟弟,于是客客氣氣地将人迎進了總裁辦公室,說盛總還在開會,待會就過來。

她本來還在跟會議的,這是中途跑出來特意接待程頌真的。

程頌真敏銳地看出她似乎不太方便,便用手比劃道:“我在這裏等就好,你去忙你的,謝謝姐姐。”

Amanda給他端來一杯白開和好些零食,說了句抱歉後就匆匆趕回會議現場。

偌大的總裁辦公室獨留程頌真一人,整個空間殘存着盛泊遠的氣息,從四面八方朝他奔來。

而其中氣味最為濃郁之處正是被屏風半掩着的衣帽間,那裏清一色挂着盛泊遠平日經常穿戴的西裝套裝、領帶、袖扣等,還有一張被褥柔軟的大床。

盛泊遠是個加班狂人,經常幹到領導就直接在這裏沖個澡就歇息,因而到處都充斥着他的日常生活痕跡。

程頌真瞪大了眼睛盯着望着衣帽間所在處,出了神。理智與情緒直打架,最後卻是理智先一步潰敗,他腳步不聽使喚地走向了信息素最為芬芳的地方。

盛泊遠的氣味真好聞啊,程頌真心底湧出一股難言形容的依戀,就像是疲倦的小鳥終于找到一隅安息之處,從此不再懼怕外頭風霜暴雨。

總以為Alpha的信息素只與占有和征服有關,蘊含着一種不容反抗的鋒利力量,卻沒想有Alpha的信息素會帶來如此綿長持久的溫暖氣息。

程頌真不是沒見識過別的Alpha的信息素,卻沒有誰的氣息能像盛泊遠這樣,令他一見鐘情、念念不忘,就像專門為他量身定制一樣。

仿佛被蠱惑一般,程頌真鬼使神差,竟将盛泊遠挂在實木挂衣架上的外套抱進懷裏,側臉靠在床邊漸漸墜入夢鄉。

盛泊遠會開到了半路,從Amanda那裏得知程頌真來找他,對方就在總裁辦公室等着,腦海中不自覺浮現起一張談不上熟悉的臉,竟有一瞬間的失神。于是等結束了會議,他沒多逗留就直接去找人。

Amanda這邊還說程頌真就在辦公室裏等着,結果一推門,沙發空蕩蕩的,原本待在這裏的Omega不知所蹤。

Amanda一下就噤聲了。

盛泊遠眉頭微微皺了,無意間一轉身,瞥到了衣帽間屏風露出的一角。

他走近一看,一張冰山臉出現了難得的裂痕。

那個靠在床沿,抱着他的西裝外套呼呼睡着了的,不就是本應乖乖等他的Omega嗎。

Amanda也注意到了,沒想到竟有這麽一出,一時間也木住了。

盛泊遠先作出反應,他對Amanda說:“先出去吧。”

等只剩下他和程頌真二人,他脫掉了西裝外套,放輕步伐走過去。

程頌真似乎沉醉于衣服上殘餘的信息素,即使在夢裏也将外套抱得死死的,還将自己的嘴巴和鼻子都藏在衣領裏,柔軟的頭發就鋪散在床沿,跟随他平穩的呼吸一起一伏。

盛泊遠沒有貿然出聲驚動他,莫名其妙就這樣蹲着看了會兒,直至自己的呼吸節奏也調整成與程頌真的一模一樣。

突然地,程頌真的腦袋就順着床沿倏地滑落,盛泊遠眼疾手快,一把将程頌真托住,掌心與程頌真柔軟的臉蛋親密地吻住了,彼此的體溫瞬間互相傳導開來了。

撲通撲通——

盛泊遠在這麽一刻恍惚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程頌真睡得可真沉,連這樣都沒能醒過來,幹脆臉貼着盛泊遠的手繼續睡,還不滿足地哼唧兩聲。

盛泊遠心下覺得好笑,嘴角不覺生出了并不明顯的弧度。

他順着這動作,将程頌真整個打橫抱了起來,輕放在床上。小小一個,抱起來比想象中的還要輕,盛泊遠想,要是他能嗅到信息素,這會兒估計會将某種香味抱了個滿懷。

大概是察覺到某處的信息素遠比懷裏的西裝外套要濃郁,在盛泊遠準備将手撤走的時候,程頌真卻突然松開衣服,改成擡手圈住他的脖子。睡着的人用力不知分寸,這使勁一挽住令盛泊遠始料未及,猛地一低頭,與程頌真鼻尖互擦一下。

咫尺之間,盛泊遠吐納的熱氣薄薄地拂過程頌真的眼睛,驚動了栖息在程頌真眼睫上的蝴蝶翅膀,輕微地顫抖了一下。

盛泊遠瞬間屏住呼吸,頓了兩秒才将程頌真捆住他脖子的手輕輕掰開,替他脫掉鞋子,掖好了被子,正要将手抽走的時候卻被程頌真抓住了一根手指。

盛泊遠又是一愣,他沒見過有誰睡着了比程頌真小動作更多的人了。

見程頌真如此執着,盛泊遠便沒有再進一步動作,而是就這樣坐在床邊等啊等,時不時用手機處理一些簡單的工作。

他應該将程頌真趕出去的,但他不僅沒有這麽做,還一而再再而三出手幫助。

盛泊遠對這樣的自己感到奇怪又陌生,而這與任何生理因素無關——他感受不到任何信息素作用,因此也不會對任何Omega産生沖動或渴望。

問題在于他的心。

一方面照顧程頌真是他應盡的責任,既然繼承了盛岳輝的財産,規則意識強烈的他自當履行好相關義務,另一方面則是不知為何生出對程頌真的同情和憐憫。

不管是醫院陪床的那一晚,第二次在盛家老宅照看了一夜又悄然離去,還是此時此刻,他都能清晰感覺到程頌真對他強烈的需要。

那麽無助,那麽倔強,充滿渴求。

仿佛盛泊遠是程頌真漂泊大海之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盛泊遠堅硬冰冷的心竟然被觸動了。

上一次感覺到如此強烈地被需要、被依賴,還是童年那會兒。

母親生下弟弟後落下了很嚴重的病根子,在生命餘下的日子裏大部分時間都是卧病在床,而父親盛岳輝彼時卻整天忙于事業無暇照看。

缺乏溫情陪伴,又被束縛自由,母親深陷抑郁情緒的沼澤,被一點一點抽去生命力,昔日姣好若鮮花的容貌被侵蝕,只剩枯槁憔悴的一副軀殼。

每天上午,他總會在庭院采摘一束沾着露珠的山茶花,牽上弟弟到母親卧室探望,母親一聽到聲響,便會強撐起那架只剩枯黃皮膚依附的骷髅,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他,面無表情,眼神卻異常強烈,仿佛要将眼前的人吃掉一樣。

弟弟當時年紀太小了,大概被形若鬼魅的母親吓着了,小手揪得盛泊遠的衣服皺巴巴的。盡管如此他并沒有逃離,而是怯生生地将鮮花遞上去,奶聲奶氣地重複盛泊遠教他的話,說,希望媽媽趕緊好起來,再陪我和哥哥去花園露營。

數秒後,母親臉上終于顯出無數裂痕,她那雙幹涸的眼睛後知後覺積聚了水澤,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只緊緊攥住盛泊遠和弟弟的手指。

盛泊遠從不會害怕靠近母親,不管對方外形變得多可怕,母親就是母親。

盡管母親什麽都沒說,但他能從母親那雙眼眸裏看出對他的渴求,對他的需要,所以他始終如一來到母親身邊,回應母親對他的渴求,對他的需要。

他總以為這樣就足夠了,哪怕沒有盛岳輝之類的人幫助,他依然可以靠着這長久的陪伴令母親一點一滴好起來。

天知道母親突然提出帶他和弟弟去花園露營,他簡直快樂得像一只小狗,他以為母親真的要好起來了。

直至兩天後他怎麽都找不着弟弟,匆匆闖進母親卧室,沿着濃重的血腥味,推開那扇通往浴室的門……

一時間,世界徹底崩塌。

他明白作為小孩的他能做的相當有限,身邊人都這麽勸他放下這段沉重的往事,但無數個失眠的夜裏,他總想當時自己應該還能多做點什麽,或者是哪裏還能做得更好,這樣或許就能挽救母親和弟弟了。

久而久之,他甚至會夢見母親和弟弟,他們反過來問他,為什麽你不能再多做點什麽,為什麽你不拉住他們的手。

他拒絕心理治療,長期依賴藥物入睡,獨自承受這份淩遲般的折磨,經常在噩夢中驚醒,然後放空自我盯着天花板直至天亮。

他故意放任自己沉淪,用這種痛苦的方式一遍遍地記住母親和弟弟,因此也無意從這種糟糕的狀态中走出來,連藥物導致他無法感知信息素也不關心。

餘天歡總勸他要戒掉藥物,放下過去,與旁人建立新的親密的聯系。

可是啊,他從來不覺得背負噩夢的自己能夠給誰創造美好夢境。

他是如此篤定地認為。

然而,看到面前如此依賴自己的程頌真,他忽而有了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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