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臨安詭事
小扁舟在順着水路飄了兩天兩夜,也足夠讓人冷靜。
本來想着就這麽飄到邺城,然而這天艄公在臨安靠岸補充幹糧的時候,謝宴忽然聽岸上的人嘀咕了一句,最近聽說臨安有妖魔作祟,忽然就被勾起了興趣;再加上臨安又是他最喜歡的地方,于是他就丢下了一點從小公子身上摸來的碎銀,絕塵而去。
急得艄公在身後大喊:“公子留步!您給得太多,這這這——老朽這找不開呀!”
憑借兒時的記憶,謝宴在西湖邊上找了一家客棧,裏頭人影攢動,熙熙攘攘的。
客棧老板坐在櫃臺後一手算盤敲得啪啪作響,也不知是不是忙得太久,面上有些灰敗疲倦之氣,相比之下老板娘精神就好多了,略施粉黛,正招呼着客人,忙得不亦樂乎,而他們三歲的小兒子靠着小凳子,搖着撥浪鼓,不斷嘟囔着“阿毛!要阿毛陪我玩!”嚷着嚷着竟然哇哇哭了起來。
“我叫阿毛!我陪你玩!”謝宴哄騙道。
小孩子淚汪汪地瞥了他一眼,扭過頭去,嫌棄之情溢于言表。
謝宴瞧着有趣,俯下身忍不住戳了戳孩子胖乎乎的臉蛋,逗得還挂着淚珠的娃娃張開嘴就一口咬在他指尖上。
客棧老板夫婦忙跟他賠不是,見他形單影,估計是出門在外,便好心送了他一碗剛出鍋的甜湯圓。
許久沒有嘗過人間的美味,謝宴樂呵呵地吃完後,難得凹在大床裏,安心地睡了兩天。
不知道是不是他睡得太淺,還是在夢得太深,總覺得半夢半醒之間,有人立在他床頭,靜靜望着他。
“公子,現在快戊時了,還是謹慎出門為好。”客棧老板擡起頭,不知何時多出的黑眼圈昭示着主人的精疲力倦。“最近臨安城有些不太好的傳言。”
“哦?”謝宴露出大大的笑容,邁出門檻的腳收了回來,随手撈了張凳子,附身櫃臺前,一手撐着下巴,桃花眼眨了眨,“願聞其詳。”
老板被他的笑容閃了一下,咳了咳,望了望四周,見無人注意,壓低聲音道:“公子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城北王員外家的小侄子大婚。原本是喜氣洋洋的日子,誰知王公子在喜宴上敬酒時突然渾身抽搐,面目扭曲,兩眼一閉,倒地就不省人事了,把一幹賓客吓得不輕。結果大夫急急趕來後竟發現人就這麽沒了,你說誰也想不到大喜的日子,竟成了大喪啊——”
哦?“老板你這說得仿佛你自個親臨現場一樣,莫不是兇手就是你吧。”謝宴笑笑,伸手撥弄着算盤上的算珠。“再不濟就是那位仁兄拈花惹草,惹上了什麽風流債,怕是負了什麽小娘子,給人報複了吧,也不算什麽稀罕事。”
“公子說笑了。”老板拍掉他作亂的手,瞪圓了一雙眼,認真道:“您還別提,這王公子還真是個流連煙花柳巷的登徒子,但是要是就這麽個人沒了也就算了。誰知接下來的時間,臨安城便時不時有年輕男子暴斃身亡,面容扭曲,全身上下卻無一傷口,官府愣是查不出死亡原因,只得去寺廟裏求問得道高僧,也不知到底是個什麽說法。那天之後官府嚴令不許妄論鬼神,大家私底下都傳是有女鬼索命,像公子這麽年輕俊秀的,還是小心謹慎為妙。”
“聽說女鬼最喜歡附身陽氣虛弱之人,吸食活人精氣,使人氣竭而亡。”謝宴的視線在老板的前額掃過,調侃道:“我看老板你眉間一團黑氣,似是奸邪之物纏身,還是需要去寺廟燒個香求神庇佑什麽的,最好能求個開過光的玉貼身佩戴,方能。”不易察覺地,謝宴皺了皺眉,神識還沒上輩子靈敏,竟将精氣丢失誤以為是勞累導致。
“不瞞公子說,小人前段時間生了場重病——”客棧老板忙倒了杯茶水,驚恐地注視了水裏的自己片刻,恍然大悟,忙謝道:“多謝公子賜教!多謝多謝!”
謝宴指尖一動,一指勁風劃過,掌櫃身側的茶盞突然“啪”地一聲砸在了地上。
“當家的,哪位客人把東西碰掉了?傷着沒呀?”後院突然傳來了老板娘急切的聲音。
“沒——沒,我就是不小心碰掉了杯子,不礙事。”邊說着邊打算蹲下身來處理碎片。
趁老板背過身去,櫃臺上的筆飛了起來,在他後背留下一幅亂糟糟的符畫。
“唉?公子有話好好說!小人這件新衣服還是內子剛縫制好的,手下留情啊!”
雖說由于女鬼索命的傳聞,戊時的臨安城外巷确實是少了不少人,但是不影響他原本的繁華。
華燈初上,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各色各樣的商販都聚集在十裏長街,熙熙攘攘的全是人,大家臉上全是喜氣。
謝宴沒有戴紗帽,一身绛衣,鬧市穿巷漫步。
他不是喜歡逛街,只是處于熱鬧之中,會讓他有種自己不是一個人的錯覺,至少能沾染上不少煙火氣。
最後他在一個糖葫蘆小販面前停下。
依稀記得,岚月時最喜歡吃的就是糖葫蘆。
他們青梅竹馬,關系時好時壞,因為時不時總打架。從五歲起,岚月時丢向他的就不再是書和毛筆,而是刀和匕首。後來慢慢長大,她去岚家呆了幾年後回來,完全不改潑辣本性,一手九節鞭抽得他滿地找牙。
于是有一天他忍無可忍,用縛妖咒将岚月時用自己的九節鞭困在樹上大半天。小姑娘又倔強,也懂有淚不輕彈,硬是一晚上在樹上一吭不吭,最後被舅舅放下來的時候,手都被繩子磨破了,愣是沒喊一句疼。自然這之後,他又被罰抄寫家訓一百遍,跪祠堂面壁思過。
總歸是他突然良心發現,知道做得太過火,于是投其所好,偷偷買了個糖葫蘆放在岚月時房間裏。出乎意料的,那天岚月時突然和他道歉了,兩個人就莫名其妙地和好了。
所以說小孩子的友誼,确實很神奇。
“要一串——”
“糖葫蘆,全要了。”一個少年突然擋在面前,付了錢,扛着一整個糖葫蘆棒子,喜氣洋洋地轉身,突然驚喜地望着他,“前輩是你啊,師伯一直想當面謝謝你啊。”
他那不會是想當面刺死我吧。謝宴皮笑肉不笑地問了一句:“不必不必,你買這麽多糖葫蘆做什麽?”
雲奚不太好意思地撓撓頭:“師伯讓我帶點回去,分給山上那些師兄師妹,糖葫蘆嘛——一般人都喜歡。”
他這害羞的樣子,倒是有點少年的樣子了。謝宴忍不住出言調侃:“你們師伯,也喜歡嗎?”
“師伯嗎,我覺得他是喜歡的——”雲奚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剛想小聲地開口,就聽見一聲冷冷的呼喚,在鬧市裏也清晰可聽見。
“雲奚?”
謝宴也聽見了,一個箭步,擠進人海裏。
“诶?前輩?前輩!”
不理會身後少年的呼喚,謝宴拿出了這輩子最快的逃跑速度。
沒好氣地看了眼手中最後從少年那邊順過來的一串糖葫蘆,差點被抓住,真是冤家路窄,這都能遇見。
體內總有一股氣隐隐躁動,隐約猜到是什麽,謝宴深吸一口氣,将躁動壓下去。
一返回客棧,誰知官府的刀兵個個人高馬大,橫眉冷豎,早已将客棧圍得水洩不通,再加上圍觀群衆竊竊私語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根本看不出什麽情況。
難道是他留下的符印發揮了作用?
剛想進門,卻被守門的官兵攔了下來,
正當謝宴打算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的時候,頂着兩個黑眼圈的客棧老板在人群中看到了他,連驚喜地沖他擺擺手:“公子!”
趁守門的官兵怔忪之際,謝宴側身擠進門,強擠出眼中淚水,雙手緊握住老板的手,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我出去一趟可算是吓壞了,這心裏始終膽戰心驚,生怕出什麽事情。走,我們去看看到底是何方妖孽,竟然敢在臨安城撒野!此等奸邪之物,必定不能輕饒!”
客棧老板:“……”
一頭霧水的老板,還沒回過神來就被他拽向了後院。
許是看他與受害者一家關系密切,官府的人也就沒有攔着他。
後院空地裏,一只雪白毛團蜷縮在空地當中,瑟瑟發抖着,原本雪白的皮毛不知道被什麽粘在灰暗的地面上,對比起來十分顯眼。
“這就是妖物?”謝宴猶豫着,問向身邊的老板一家。
也不過剛修成人形的貓而已,現在剛剛化形的小妖怪都學會吸人精氣了,是他落後了嗎?
“公子回來了啊——”懷抱着孩子的老板娘發絲淩亂,也顧不上形象,似乎還心有餘悸:“可把我吓壞了,沒想到我們這小老百姓兢兢業業大半輩子,還能遇到這種事情。方才我給幺兒蒸了點米糕,想着時候到了就進廚房了,誰知一出來就見這妖怪站在幺兒身邊,吓得我馬上喊來當家的,誰知這妖怪一見到當家的之後就蜷成一團,沒法動彈。”
“說不定是因為公子留在我身後的墨寶。”客棧老板幫腔道。
墨寶?謝宴哭笑不得,那只是了個簡單的驅邪符。
老板娘懷裏的孩子還可憐兮兮地抽噎着,看樣子确實是吓得不輕。
“如此害人性命的妖物,為了以防萬一,必須就地正法。”謝宴義正言辭地說完後掃了小家夥一眼,果然這孩子睜着一雙滴溜溜的眼睛,可憐巴巴地望了過來。
環顧四周,其他人都站着兩尺開外,唯獨一個大胡子敢上前查看貓妖的情況,想必也是個頭頭。如今他眉頭緊鎖着,想是不知道如何善後。
客氣湊到了這位大胡子身邊,謝宴建議道:“官差大哥,這妖物潛伏了這些日子才被發現,想是有些滑頭,在下不才,早年拜在靈山門下,恰巧懂些驅邪鎮妖之術,只得将此妖交給我,必讓他在我一味真火中灰飛煙滅!這樣豈不皆大歡喜?”
“喵嗚——”白貓聞言顫抖得更厲害了,擡起毛絨絨的頭,蔚藍的眸子哀求地望着他。
正值大胡子懷疑地望向他之際,謝宴笑嘻嘻的,右手指尖生出一小簇明火,向着貓妖飛去。
“喵!”空地裏的白貓凄厲地嘶叫了起來,空氣裏都似乎彌漫着一股肉焦的氣息。
“阿毛!嗚嗚嗚嗚——阿毛!阿毛——”小家夥徹底嚎啕大哭起來,掙脫着從老板娘的懷裏掙脫出來,随後死死地抱住謝宴的小腿,不住地哭喊着。“阿毛阿毛!”
“那就勞煩大師了,如此也省的我等去山上的寺廟裏請大師了。”大胡子見狀,沖着謝宴點了點頭,拱了拱手,帶着官府的人離開了。
見沒什麽外人在,謝宴抵着眉心,揚揚手,收回了自己的火,頭疼道:“你這小貓,別演了行不?”
真是吵得他腦子都要炸了。若不是這孩子能吵,他定要燒着貓妖一炷香的時間!
其餘三人愣在當場,不知所措,只是怔怔地,含懼帶怯望着謝宴。
這種眼神,倒是讓謝宴恍惚了片刻,他俯下身,摸了摸小家夥的頭,柔聲解釋道:“事情沒有這麽簡單,所以你的阿毛不會事的,放心。”
聽到他的話,小家夥眼裏被欣喜充滿,扭捏了片刻,湊身過來,輕輕在他臉頰上碰了一下。
這孩子……感覺到臉頰上濕漉漉的,勉強能被稱為“吻”的東西,謝宴真是哭笑不得。
“那公子,這貓——”老板娘大着膽子問了一句。
謝宴站起身,凜然問道:“你叫阿毛是吧?我問你答,老實交代,否則——”看了一眼腳邊小家夥亮晶晶的雙眼,謝宴不覺住了口。
白貓聽到了他的話,弱弱地縮着一團,兩只貓耳朵都被吓得耷拉了下來:“是。”
見他這樣,謝宴就更明白有內情了,連他最簡單的驅邪符都受不住,哪來的能力和膽子去吸食活人精氣?“你好不容易修成人形,應該清心靜氣,勤加修煉,等到機遇來臨修成仙也說不是不可能,而不是靠着什麽歪邪路子,這樣會入魔的,你知道嗎?”
看他可憐兮兮的,腳邊的小家夥在自己父母驚呼聲中跌跌撞撞地沖過去,安撫般地摸了摸貓頭。
似乎找回點勇氣,阿毛舔了舔小家夥的手,緩緩開口:“大人,我沒害過人,喵——”
老板看到自己的兒子與白貓相處甚歡,忍不住開口求情道:“公子,他說他沒害過人,要不——要不就這麽算了吧。”
他說沒有害人就沒有嗎?壞人難道臉上會寫着“我是壞人”四個字嗎?會嗎?
謝宴暗地裏翻了個白眼,鄙視道:“好好說話,不要賣萌!我前幾日便發現客棧老板雙眼烏青,前額一團黑氣始終不散,若沒看錯,便是妖氣纏身,這不是因為受你影響,難道是受我影響嗎?”
聞言,阿毛用他那蔚藍的大眼睛,無辜地望了他一眼,望得他一噎。
“阿毛沒有害人。前段時間幺兒的阿爹生重病了,幺兒哭得很傷心。只有阿爹好起來,幺兒才不會難過。”
“你……”謝宴驚訝地望着他,一人一貓對視片刻,謝宴先移開了視線,“你給了幺兒的阿爹一條命?!”
怪不得老板身上始終有股彌散不去的妖氣。
“喵喵喵——”阿毛開心地承認。
客棧老板和老板娘面面相觑,顯然是難以置信。
從前也聽說過貓有九命,因而不少貓妖修煉成仙渡劫靠得便是自己的九條命。只是他沒想到,這貓竟然會把自己的珍貴的命分給別人。
“阿毛阿毛——乖,吃——吃米糕——”小家夥一手輕輕摸了摸貓耳朵,一手将已經黑乎乎的米糕遞到阿毛面前,奶聲奶氣地哄着。
阿毛吃着米糕,滿足地喵喵叫,全然忘了之前被謝宴一道符打回了原形,痛得死去活來。
謝宴邁出一步,卻感覺自己的袖子被緊緊抓住,一回頭對上老板娘懇求的眼神。
“公子,要不放過這貓吧,好歹它救了我當家的,而且幺兒也喜歡它……”
“是啊公子,我們雖然不富裕,但是再多養一只貓還是養得起的。”
謝宴看了這些人一眼,嘆了口氣:“阿毛,那城中屢屢有人暴斃,你可知道些什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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