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逆天續命
黑暗中,有人在說話。
溫聲細語中帶着一絲怨恨,依稀可以辨析出是個女子的聲音。
“……我身無長物,已經沒有什麽可以用來交易的了。”
“想我咳咳咳咳——也在家人師門中恣意妄為、輕狂半生,什麽珍奇古玩、山禽海珍沒有見過?交易就罷了吧……”
“你拿走吧……”聲音幾不可聞,最後帶上了一絲顫抖的哀求。“求你了公子……”
驀然驚醒,謝宴直到坐起身來都還未回過神來。
四肢并無痛感,想是被靈力橫阻的傷口早已愈合,他怔忪地打量了四周。
幾張素色的屏風,上面連個圖案都沒有,屏風腳附近是個竹編畫簍,奇怪的是,畫簍裏一張畫也沒有。窗邊紡織着一張楠木書桌,桌上文房四寶俱全。房內沒有熏香,但謝宴估摸着這墨該是上好的墨,因為整個房間都彌漫着一股墨汁香氣,沁人心脾,安神靜定。
倒是有種簡素虞的風格。
思及此,謝宴坐起身,手腕處的溫熱傳來,才發現有人竟一直守在他身邊。
簡素虞一襲月白色淺衫靠着床沿,一頭銀白色的秀發與床邊帷幕糾纏一起,一手抵額,另一只手則輕輕握着謝宴的手腕。
不持宵練的簡素虞,整個人的冰寒氣倒是少了不少。
但是好好的一頭黑發,怎麽就白了呢?
謝宴心疼地腹诽道,忍不住伸手,就像在夢中肖想過的無數次那般,指尖輕點,拂平了熟睡之人輕輕蹙起的眉頭,觸感冰涼,就如同他本人只可遠觀不可亵玩的谪仙氣質。
簡素虞眉間忽然閃過幾縷白光,謝宴好奇地輕點了一下,于是光芒便如同夏夜螢火,撲閃了幾下熄滅了。
不多時,一個細小的銀灰色劍紋于簡素虞眉間若隐若現。
顯然是宵練,謝宴啧啧稱奇,無怪那天晚上他沒注意簡素虞是如何出劍,只是幾道劍光閃過便傷了叫逢殃的丫頭的,原來人家早已沖破屏障,達到了人劍合一的境界。
許是感受到了過于的灼熱目光,簡素虞緊閉的雙眼顫了顫,吓得謝宴忙縮回自己的手,假裝無事發生。
簡素虞幽幽轉醒,視線在謝宴的手腕處停留片刻,默不作聲地站起身來,給他倒了杯茶,又不知怎麽回事,似乎被什麽驚到了一般,朝着謝宴的方向用力一擲。
“……诶?”謝宴立刻手忙腳亂地接住,望着幾步開外的人,倚在窗臺的颀長身影,無語凝噎。
難道他身上有什麽奇異的氣味嗎?謝宴聞了聞自己衣飾,似乎并無不妥。
不知道的話,還以為簡素虞怕他呢。
別吧,當初簡素虞可是一襲月白長衫,單憑一柄長劍,踏過屍山血海,穿過千軍萬馬,殺到了他面前。
以薄情寡性著稱的人絲毫不念及同門之誼,伸手捏了幾道劍訣,一招雲淡風輕,六道白色劍芒劃過,驚豔了在場的所有人,也包括被一劍穿心的自己。
止水劍聖,一戰成名。
可是,這般薄情寡性的簡素虞竟然沒有像上次一樣将他就地誅殺,這着實也是出乎謝宴的意外。
事出反常必有妖。
謝宴知道,依照簡素虞的性格,就算三天三夜不說上一句話也不足為奇,更妄論主動跟他攀談了——簡直天方夜譚,所以為了避免尴尬的氣氛,他考慮了下措辭,就勢清了清嗓子。
“那個吵吵鬧鬧的丫頭還好嗎?”謝宴眨了眨眼,臉上滿是疑惑不解,抿着唇問道。
此話一出,瞬間覺得整個房間裏的溫度下降了。
額……似乎觸到了什麽逆鱗。
謝宴內心好奇,但是好奇還是要有命好奇的,于是不動聲色地往床裏挪了挪,生怕簡素虞下一刻就按奈不住喚出宵練,給他一劍。
倉促間,他瞄到窗前那人一頭銀絲,猶豫不決道:“你—你的頭發怎麽好生生就——”
簡素虞無意識地拂開額前幾縷碎發,垂下的眼睫撲閃幾下,随即淡聲道:“沒死便是。”
“沒死?!”謝宴聞言如遭雷擊,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
簡素虞的腦子被門夾過了?
他心中暗忖,思考簡素虞這些年是不是遭遇過什麽重大變故,竟然整個人都變得悲憫了許多。
如此說來,那玄音小輩口中念念不忘的“教化度化”之道倒真是有可能是來自于簡素虞的教誨。
“宵練不會殺她。”簡素虞皺了皺眉,微微颔首,補充道。
難道是他的腦子被棺材蓋夾過,記憶出了偏差?
聽這情形,似乎那丫頭暫時不會有什麽危險,謝宴雖不覺得自己是好人,但是事情蹊跷,必要時自然樂意做做人情。
“因我是公子的人,所以舍不得?”一聲冷哼倏忽響起,窈窕身影自空中現身,逢殃心急如焚地望了謝宴一眼,想近身前來但卻又似乎被什麽所束縛住,只能問候一句,“公子無恙?”
“閉嘴。”簡素虞微微阖目,攥緊了衣袖,手中一道白光閃過,逢殃身上的禁制又多了一重。
這是哪裏飛來的桃花運?果然長得太俊也不行……謝宴有些郁悶,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你們要是有什麽深仇大恨,能私下解決嗎?”
不是他不解風情,想這兩人許是結怨已久,所以他不想夾在中間,腹背受敵,兩個字:心累。
簡素虞眉間的劍紋隐隐發光,只得伸手制住,冷聲道:“管好你的人。”
怎麽就成他的人了?謝宴咋舌,若是他去酒肆茶館閑逛,逢人招呼句大哥,四海之內皆是他哥?
“逢殃,你既喚我一聲公子,我也不管那些前塵往事,只需你回答我一句,臨安城中活人生魂被奪,與你有無幹系?”
逢殃緘默不言,直盯盯地望着他,也不知是在看着眼前之人還是透過眼前之人看到了些什麽別的東西,許久才試探道:“有……”
“唰——”宵練出鞘,于晝見其光不見其影,于夜見其方不見其形。
一道白虹劍氣閃過,簡素虞已手持靈劍,只取季逢殃的眉心:“說。”
桌上嶄新的青瓷白邊茶杯在劍氣激蕩間,竟化為齑粉。
“若有半句不實,有如此盞。”
“簡素虞,你真當我怕你不成?!”
“!”這是真的要解決深仇大恨了嗎?剛剛不是還說不用宵練嗎?謝宴吓了一跳。如此強勁的靈力,想是簡素虞必是動了真怒,季逢殃修為如何他看不出來,看不出來自然是在他之上,可是思及簡素虞的修為,拆掉半條街的房子恐怕綽綽有餘。
對,估計拆還是都給你拆得整整齊齊的。
這樣對比他好像下來,他好像才是三個人中最弱的那個……
考慮一下傷患可以嗎?活一次多不容易你們懂嗎?
謝宴一個騰身,連忙環抱住簡素虞的腰,“別別別!我開玩笑的!你們把事情弄清楚了之後再打好嗎?”
簡素虞身形一頓,低聲道:“這鬼魅搶奪生魂,違背天道——放手。”
“我不!打死都不放手!”謝宴扯着嗓子,死死不撒手。
剎那間,簡素虞眼中殺氣盡現,身上靈力暴漲,謝宴一個躲閃不及,竟被震飛了出去。
肩膀兀自撞上了床沿,疼得他右手一麻,作勢在地上滾了一圈,索性坐在地上不起來了,同時溢出幾聲慘叫:“痛痛痛痛痛!痛死我算了——”
“公子!”季逢殃忙喚他。
“哪疼?”簡素虞周身的殺氣立刻消了下去,随手将宵練放至一旁,伸手便要去扶,想是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情,隐隐有些手足無措。
謝宴捂着肩膀一直喊疼,勉強借力站了起來,弱不禁風地靠在簡素虞身上,蒼白着臉,苦惱道:“前幾日被宵練刺傷,寒氣始終逼不出體內,加上這幾日車馬勞頓,确實不太舒服。”
簡素虞正在為他輸送靈力以驅逐體內宵練寒氣,亦是蒼白着一張臉,唇瓣翕動片刻,喃喃道:“是我不好。”越到後面,幾不可聞。
“公子……”季逢殃動彈不得,但一雙秋水眸子裏俱是擔憂,“肉體凡軀,終是免不了生老病痛——”
“沒事沒事,我一大老爺們,皮糙肉厚,受點傷不是很正常嗎?”謝宴笑着擺擺手。磕磕碰碰算什麽,他又不是嬌氣的姑娘家,以後修為上去之後,還怕這些小傷嗎?
簡素虞忽然擡頭睨了謝宴一眼,吓得後者噤若寒蟬,然而手上靈力仍然源源不斷。
“噗通——”誰知季逢殃竟是跪了下來,悲聲道,“公子再造之恩,逢殃永世難忘。”
“……”謝宴納悶,他實在是想不起自己曾經施加給誰過什麽讓人永世難忘的恩德。于是他只好求助似的轉向簡素虞。
然而簡素虞眼觀鼻鼻觀心,颔首,連個眼神都不曾給他,蹦出一句悲喜莫辨的話:“不如以身相許吧。”
頗有幾分——咬牙切齒的味道。
謝宴一臉懵逼。
“公子,臨安城中人人自危确實與我有關,因那活人陽氣确實是我采集的,但是魂不是我攝取的。”季逢殃面掩悲色,娓娓道來。
傳說北方紫霄山上有位高僧,天生慧眼,能通陰陽,觀史今,傳天道,解人惑。
無論人、妖、鬼、怪,拜訪者絡繹不絕。
大多數都是上山問些前世來生之事。
然而不說前世今生,就憶起少年時光,季逢殃卻總是一片空白,總是覺得自己缺了點什麽東西。
一旦心中有惑,便再難潇灑自在。
于是她在一個雨夜走了一趟紫霄山。
然而那位無所不知的大師見到她只是頻頻嘆氣,勸她早日投胎,除此之外,不肯多言。
“為何?”謝宴面上浮起疑惑,随即恍然道,“說不定,這和尚的修為在你之下,自是看不到你的今生今世,故弄玄虛罷了。”
“不,他什麽都知道——臨走前他贈予我一顆花種,告訴我皆是前世因果,若是有一日開花,便能解答我心中所惑。于是我尋來南疆壤、天山雪、陌上水,日日精心照顧,然而經年累月,花種毫無動靜。我便偷入皇宮,翻閱古籍才知此花名為雪裏開——”
“于是你就以活人心血,男子精氣養花是嗎?”簡素虞質問道。
“不錯,”逢殃供認不諱,“但是攝魂一事,确實與我無關。”
“為何是在臨安城?”簡素虞突然又問了一個看死無關緊要的問題。
然而季逢殃卻愣住了:“臨安?這我不知,只是一心想着到這裏來……”
謝宴和簡素虞飛快地對視一眼,兩人眼中都有些意味不明的高深莫測。
想是有人刻意為之,保不準與抽離生魂之事有些許關系。
“你之前還道你從不信神佛之言,緣何對于那和尚的話深信不疑?”謝宴白眼。以人飼花?想他纨绔輕狂時期也未曾有過這麽荒誕的想法?草菅人命的話,可是要被舅舅打斷腿的。
“那大和尚什麽都知道,甚至知道我被人逆天續命。”
謝宴還真倒是吃了一驚,連忙抿了口茶壓壓驚,随機反應過來,不由嗤道:“續命?逆天續命?且不說你鬼氣森然,難以找到可以壓制住的肉體,看你修為也不低——”咋一想起,剛剛這丫頭還跟簡素虞叫板,估計修為也不可小觑,“帝王命主紫微,因而整座皇宮都被至剛至陽的龍氣環繞,你自由出入皇宮毫發無損,為你續命的不知是哪位玉樹臨風的下凡上仙?不如介紹給我,我去和他結交,也好蹭個八年壽命十層修為的。”
言罷,簡素虞一副“我不認識此人”的樣子,後退半步,偏過臉,淡淡道:“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徒。”
見兩人神色皆有古怪,活動活動肩膀,忍不住問句:“怎麽了?”
“公子既已歸來,便請收回我身上修為內丹和築形龍骨吧。” 季逢殃懇聲叩首。
謝宴愕然,依稀記起來了,天生龍骨保他體格強健,與他身體純火靈根相得益彰,加上根骨絕佳,因此他的修為一路水漲船高,入派之前便早已結丹,也讓舅舅舅媽以他為榮。
怪不得這丫頭敢和簡素虞叫板,原來修為內丹竟是他的,季逢殃既已失去肉身,淪為鬼魂,本是怨念纏身,無法運用任何人的內丹,然而有謝宴的龍骨築形,那內丹堪堪是認了主。
只是後來他死的時候,這些身外之物的去處他竟是都忘記了,眼前就只有一個人的臉,從清晰到模糊,記着記着都能記到下輩子。
“作為交換,還請公子歸還我的那段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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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