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生辰臨近
夏天的三江城是十分熱鬧的。
橋上的行人們負手停駐着,觀賞着城中三江彙聚的壯闊磅礴之勢。橋下的浣紗女三三倆倆地聚集在一塊,開心地讨論着什麽,偶爾傳來幾聲歡笑聲。岸邊的垂柳袅娜多姿,仿佛女子柔軟的雙手,迎風招展着,迎來又送走港口附近沉甸甸的貨船。
一派國泰民安的祥和。
突然,人聲鼎沸的碼頭爆發出了一陣中年男子歇斯底裏的叫罵聲。
“站住!小兔崽子!看我不把你皮剝下來!”
幾個搬運貨物的工人忙轉身到一邊,避開迎面而來的兩個人。
奔馳在前頭的少年蓬頭垢面,烏黑的臉色襯得一口牙雪白。他嘴裏塞着個包子,懷裏還緊揣着幾個變形的,仿佛一陣風般,熟門熟路地繞過停駐在岸邊的推車,伸出一只手輕輕一揚把整整齊齊靠着樹幹的扁擔推到身後,一擡腿跨過高高的貨物堆,一個閃身拐進小巷子裏去了。
中年男子怒氣沖沖地追了上去,在小巷子裏晃悠了許久,一路上罵罵咧咧的。
阿九蹲在一個角落,聽外頭叫罵聲已經随風飄散,才安心地撥開蓋在頭上的竹筐細細打量着懷中物品。過了一會,他扯下發間沾上的枯枝,下意識地理了理自己的頭發,拐進了一個破敗的房子,推門跨了進去。
裏面有人一見到他,笑逐顏開:“阿九,你回來了啊。”
阿九把懷裏的吃食塞給他,接過他手中的柴木,不悅道:“遠清,你怎麽就是不聽話?你自小身體不好,不要忙這忙那的。趁熱吃吧——你最喜歡的肉包子。”
“我希望你回來的時候能有熱火烤,便在附近撿了些幹枯枝葉。”遠清不好意思地解釋道。他似乎是餓了許久,也不管自己髒兮兮的手便抓起一個便大口大口地咬起來。
“你慢點吃,沒人跟你搶的。”怕他噎着,阿九在一旁輕柔地撫着他的後背,瘦弱的小臂上一道道剛擦出不久的血口子觸目驚心。
“怎麽又受傷了?”遠清一把拽過他的手,面帶幾分憂色。
阿九毫不在意地收回手,笑道:“不礙事,不過是在路上跑太快——”他驀然消聲,捂住了嘴。
他不說遠清也猜出來了,當即沉下臉,只覺得原本美味的包子變得味同嚼蠟,背過身去:“你答應過我不再去偷東西的!”
雖說二人并無血緣關系,但相依為命相互關照多年,不是血親卻勝似血親。遠清的身體自小就一直不好,因而更多的時候,總是阿九照顧遷就着他,為了二人生計乞讨過活。曾經阿九因為冒險偷東西被人丢下河裏差點淹死,那時遠清哭喊着求他不要再去偷東西了。
“遠清你聽我解釋,你身體一直不好,再不沾點葷腥補補怎麽能行?你別生氣,先吃了好嗎?多吃點吧……”理虧的人耷拉着腦袋,好聲好氣勸道,“你就別管了好嗎?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真的。”
上天似乎并沒有給好人一個做好人的機會。阿九也不想去偷東西,但是他們也不過六七歲的年紀,又因為常年吃不飽穿不暖,生得瘦骨嶙峋的模樣。乞讨的時候,本就争不過街上年輕力壯的乞丐們,若是不偷不搶,恐怕早就餓死在刺骨寒風中了。
“你上回也是這麽保證的,還說再偷東西就絕交。”思及此人原先信誓旦旦的樣子,遠清氣憤地嚷了起來,“我就知道你就是這樣,每次答應我再也不會偷東西以後又去偷,我們絕交吧。我——我不要管你了。”
“遠清?”阿九湊到正在生悶氣的人身邊。
遠清氣鼓鼓地瞥了他一眼,沒說話
“遠清!”他又讨好地叫喚一聲。
遠清依舊沒說話。
“好。”見他如此決絕,阿九心裏也騰起火了,左右不過幾個包子,這人還真的氣上了。
“好得很。沒錯,我就是這種死不悔改的人。”阿九壓着火氣,又低聲重複了一遍,“絕交是吧?你不管我了是吧?依你,都依你。我現在就出門搶劫去,再去搶幾個包子幾只燒雞去,我看你還管不管我?!”
“你!”遠清瞪大了眼睛,又驚又怒,連忙拽住他的胳膊,急道,“搶劫也不行!”
“不是絕交嗎?”阿九也不理會身後人瘦弱卻堅持不懈的力量,停駐在原地,惡狠狠地盯着他,“你不讓我搶劫,我偏去!我第一個要搶的就是你,要把你身上所有煩惱病痛苦楚通通都搶走!我看你身體還好不好得起來!”
“阿九你別這樣……”拽着手腕的力量忽然輕了許多,心間的委屈泛濫開來,映得遠清眼眶發酸。他哽咽道:“好了……我知道你是為了我。我都知道的——從小到大都是我在拖累你……我知道的……”
話音剛落,阿九也不好再生氣了,默默嘆了口氣。他知道遠清又多想了,只得心疼地揉了揉他的頭:“說什麽傻話?這麽多年都過來了,哪有什麽拖累不拖累的……”
“阿九——”遠清不自覺捏緊了阿九的衣角,唇瓣嚅動幾下,帶着些商量的遲疑,低聲道,“以後我跟你一道出門乞讨,我們再不偷東西了,好嗎?”
“誰要你個病秧子同我一起去了?”阿九猶帶三分怒色,卻不忍甩開手,泠聲道,“我們剛剛不是絕交了嗎?我沒你這個朋友!”
“阿九……”遠清癟着嘴,弱弱地喚了一句。
“我現在很生氣,你還不快多吃幾口包子讓我消消氣?”阿九惡狠狠地威脅了幾句,轉而壓低聲音,輕不可聞地呢喃了一句,“大不了我以後再不偷東西了便是……”
“好,我吃。”遠清一通狼吞虎咽,軟下語氣開口懇求道,“都吃完了,你也別生氣了……”
“你啊……”總是沒辦法對他狠下心來,阿九心裏暗嘆一聲,摸了摸遠清亂糟糟的頭發,悶聲道:“既然剛剛絕交了,那我們重新認識一下吧。我叫阿九,是個吃了上頓兒沒下頓兒的小乞丐,你以後願不願意跟我相依為命?”
三江城的天空總是特別幹淨,經過了涼爽的秋風洗滌了好幾個月以後,于十一月初三這日突然下起雪來。
冬日裏寒風凜冽,各家鋪子收攤早,街道上只有偶爾幾個行人路過,但也是行色匆匆。
細細密密的雪片落在發間脖頸,寒意滲進內裏,是真的冷。背靠着西街一角,阿九凍得整個人都在風雪中發抖。
幸好出門的時候把遠清吼了回去,不然依照他那體質,又要病上個好幾天。阿九有些慶幸地安慰自己,哈出口氣在空中形成一團的白霧,忍不住又搓了搓手。也不知道遠清現在怎麽樣,是不是老老實實呆在廢宅裏,有沒有凍着餓着——
“叮——”一聲錢幣的脆響拉回了阿九的思緒。
強打起精神,阿九輕聲道了句:“謝謝。”
一張口,刺骨的寒風撲面而來,嗆得他忍不住咳嗽幾聲。阿九咳了許久才消停下來,惹得整張小臉都漲得通紅。
阿九掐着快要凍僵的指尖,細細算了算日子。
好像遠清的生辰快到了。
心下犯了愁,阿九的眼神在乞讨的破碗裏細細掃視了一番。平時乞讨來的錢也就勉強能供兩人每日吃食,好像也攢不出多餘的錢了。
怎麽辦呢?
三江城地處三江彙聚之地,江水湍急,水下暗礁叢生,連綿好幾裏,每年總不少乘船外出的人一個不慎跌落江底,就落得個被群魚分食而亡的下場。然後或許在某一天的清晨,江水會把這些屍體沖到淺灘上,供人們來認領,久而久之城中就多了一個人人避之不及卻又不可或缺的職業——撈屍人。傳說這是一群游走在陰陽兩界的人,做得多了是要損陰德的。
阿九不自覺地抿了抿唇,若是為了遠清他倒是不太在意這些,屍體能有活人可怕嗎?但是最重要的是:他根本不會游泳啊。
以前偷東西的時候不小心跑進了亂葬崗,在裏面遇見過怪事。他曾經眼睜睜地看着一個雙眼青白動作僵硬的屍體從棺材裏爬了出來,忽然朝他撲了過來——阿九吓了一跳,慌不擇路地逃跑,不慎一個趔趄跌下了河裏。
那次阿九差點被淹死,從此以後,他就對水有種本能的畏懼。
阿九收回視線,反正再盯着也不會長出金子來,小心翼翼地一枚一枚撿起碗裏的銅板來。已經真的答應過遠清不再做那些偷雞摸狗的事情了,阿九吸了吸鼻子,眼神暗淡了一瞬後揣緊手中的錢幣,咬牙下了決心。
總還是能想出辦法的。
城中有這樣一個習俗。每當有人生辰之際,家中長輩都會為過生辰的人烹煮酒釀雞蛋,若是窮苦些的人家買不起酒,那只能以醋泡雞蛋代替了。将雞蛋洗淨擦幹,無需特殊處理,泡在黑醋中密封五天五夜,便是一枚酸鹹适當的醋泡雞蛋。
這些日子晝短夜長,不多時天便黑了下來。
若是省下自己的包子錢,現在跑去街角,還是能買到一枚雞蛋的。
阿九擡頭望了下天色,揉了揉凍得毫無知覺的臉頰,朝着西街角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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