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舍身

從仲尚房間出來,謝荨一路蹑手蹑腳回到前面的院子。她從來都是光明磊落,還從沒這麽鬼鬼祟祟過,是以一下子就被人發現了端倪。

“阿荨,你去哪兒了?”

身後響起一道清冽沉穩的聲音,她縮了縮肩膀,一轉頭,果見謝榮眉心微蹙站在幾步之外。

她心虛地嗫喏:“哥哥……我、我沒去哪……”

謝榮定定地看着她,來到她面前,“你不是跟顧姑娘去後山了?怎麽一個人在這裏。”兄妹三個從小一起長大,唯有謝荨的情緒最容易猜,她心裏想什麽都寫在臉上,此刻明顯一副做了壞事的表情,讓謝榮不起疑都難。

謝荨低頭不敢看哥哥的眼睛,“我……如意姐姐要叫上顧大公子,我突然不想去了……”

她也不算說謊,确實是因為在顧如意要叫顧翊以後,她臨時不想去的。等一會兒見了如意姐姐,她就這麽說就行了!

謝荨覺得自己好聰明,沉浸在自己的機敏中,連帶着謝榮眼神沉了沉都沒發現。

謝榮看着她,忽然問道:“嘴巴怎麽腫了?”

謝荨睜大眼,下意識捂住雙唇,連連後退數步,“哥哥說什麽?”

眼見謝榮面無表情地走過來,擡手想要拿開她的手一看究竟,她慌不擇路地往後逃,随口扯出一個借口:“我想阿娘了,我要去找阿娘!”

一溜煙跑得沒影兒了。

謝榮停在原地,盯着她的背影看了許久。末了轉身沿着謝荨來時的方向走去,寶象寺後院客房不多,男賓和女賓分開居住,謝荨方才分明是從男賓客房來的。思及此,謝榮的臉色變得很不好看。

走了幾步,穿過一道月洞門,前面是一條鵝卵石鋪就的小路,右手邊是客房,左手邊是銀杏樹。

謝榮忽然停下,看着前方倚靠在廊下的人。

仲尚一襲青色番蓮紋錦袍,正低頭細細婆娑手裏的平安符,唇邊噙着一抹似有若無的笑,不是以前那種漫不經心的壞笑,而是真心誠意的愉悅。謝榮站在銀杏樹下,目光投向他手裏的平安符,那是謝荨的東西,她曾經貼身佩戴的,謝榮一眼就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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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這裏剛才發生了什麽,不難猜測。

仲尚餘光瞥見有人進來,他偏頭看去,視線與謝榮相撞的那一瞬擡了擡眉梢,也只是一瞬,并沒有多大的波動。他把平安符揣進懷裏,站起來問道:“這不是謝公子麽?怎麽站在那裏也不說話。”

謝榮負手而立,倒也不跟他寒暄,開門見山道:“你手上的平安符是哪來的?”

仲尚一笑,雙臂環抱斜斜地倚着廊柱,“自然是我喜歡的姑娘送的,有何不可?”

謝榮默了一默,想起剛才謝荨做賊心虛的小模樣,雖不能确定他的話都是真的,但也有六七分真。看來眼前這家夥,真的将小妹的心拐了去。

謝榮蹙了蹙眉,看不慣他一身軍痞味兒,有心警告他一兩句不要再招惹謝荨,然而又懶得同他多說,轉身便往外走,“阿荨與顧公子才是一對,他們的婚事就要定下了,還望仲少爺自重。”

謝榮跟顧翊走得近,對顧翊此人了解得比較透徹,知道他品行端正,從不沾花惹草,潔身自好,與仲尚可謂兩個極端。兩相對比之下,謝榮當然希望顧翊成為他的妹婿,所以也不管這句話會讓仲尚多憤怒,說完便走了。

留下仲尚站在原地,面沉如水地盯着他離開的方向。

第二天一早去前面用齋飯,謝家和仲家的人坐了兩桌,面前陸續端上一道道精美的素齋,光是看着,就讓人食指大動。

冷氏夾了一個翡翠素餡包子放到謝荨碗裏,“用完早飯我們就下山。”

謝荨咬一口包子又喝了一口蕨菜豆腐湯,騰不出口回答,只點了兩下頭。

寶象寺的齋飯果真一絕,明明都是素菜,卻做出了不一樣的味道。譬如謝荨面前這碟四喜丸子,便是用四種青菜剁成的餡兒,入水煮一會兒再放入屜籠蒸一刻鐘,味道鹹香可口,比肉丸子還要好吃。

另一桌顧如意昨天找了許久沒找到謝荨,後來終于找到了,謝荨說是因為臨時有事離開了。她沒有明說,顧如意卻知道她是因為顧翊才不去的,心裏始終過意不去,等用過早飯後邀請謝荨:“過幾天永樂侯府有花宴,咱們一起去吧?”

謝荨想着過幾天沒有事,于是就答應了。

回到居住的客房,丫鬟收拾好東西,一行人便要準備下山了。昨天夜裏下過一場小雨,山路不大好走,馬車上不來,只能停在山腳下等他們。兩家人徒步下山,因為多是女眷,所以下山的速度很慢,走走停停,一個時辰以後才走到半山腰。

這時候山路已經平坦動了,路上也不見多少淤泥。謝家和顧家大多是深居閨閣的貴婦嬌女,哪裏走過這麽長的山路,謝荨和顧如意早就走不動了,尤其是謝荨,一雙白嫩玉足起了兩三個水泡,腳面也腫了,瞧着頗為可憐。

謝荨背對着顧翊穿上鞋襪,對謝榮道:“哥哥先帶阿娘下山吧,我在這裏歇一會兒就跟上你們。”

荒郊野嶺,冷氏哪裏舍得把她一個人留在這裏?便對謝榮道:“榮兒下去看看馬車能不能上來,若是能,便讓車夫到這裏接我們。”

謝榮略一思量,此舉并非行不通,到這裏山路已經好走多了,馬車上來應該沒什麽問題。他點點頭道:“阿娘在這裏等我,我很快回來。”

轉身又不放心地對顧翊道:“麻煩展從替我照看母親妹妹。”

顧翊拍拍他的肩膀,“放心。”

他這才往山下走去。

謝荨和顧如意坐在一磐圓石上歇腳,雙莺和另一個丫鬟蹲在一旁給謝荨揉捏小腿,顧如意指着前面一條小溪問:“那裏有水,阿荨要不要泡泡腳?這樣腳疼或許能緩解一些。”

那條溪流距離此處不願,溪水叮咚作響,聽起來十分清澈。謝荨很心動,可是這會兒一點也不想動,搖搖頭道:“我就在這裏歇歇就好了,如意姐姐想去就自己去吧。”

走了一路身上出了不少汗,顧如意就算不泡腳,也想掬一捧清水洗洗臉。她踯躅片刻,站起來道:“那我去了?”

謝荨蔫蔫地點頭,“你去吧。”

顧如意跟柳氏說了一聲,領着兩個丫鬟走到溪邊。

溪流緩慢,清可見底,水下還有幾條小魚游動。顧如意拿出絹帕蘸了蘸水,擰幹淨水,在額頭上輕點幾下,一股涼意襲來,整個人都感覺清爽不少。她又就着溪水洗了洗手,這才起身往回走。

不遠處謝荨坐在圓石上,背後是石壁,頭頂有幾塊嵌石縫中的岩石。

謝荨正捧着竹筒喝水,她一口一口喝得緩慢,喝完以後遞給雙莺,剛要開口,便聽前方顧如意驚恐道:“阿荨小心!”

謝荨一愣,下意識往顧如意那裏看去。

顧如意的眼睛卻進京盯着她的頭上,那裏有一塊不小的石頭松動了,動了動,從懸崖壁上掉下來,正對着謝荨!

所有人都沒注意她頭上,唯有顧如意離得遠,一擡頭便能看見。然而即便她看到也晚了,謝荨來不及躲閃,甚至擡頭往上看了看。

她吃驚地張口:“救……”

話沒說完,一道黑影從頭頂閃過,一手摟着她的腰一手護着她的頭,将她整個人罩在身下。謝荨緊緊地閉上眼睛,聽不到任何聲音,只能聽到頭頂的人發出一聲悶哼,緊接着是阿娘和如意姐姐的驚呼聲:“阿荨!”

謝荨慢慢睜開眼,看到一張極其熟悉的臉。

仲尚不知從哪裏冒出來,将她牢牢地護在身下,可是她看到他的額頭有汗珠,好似忍耐着極大的痛苦。

謝荨動了動,想從他身下鑽出來,錯愕地問:“仲尚哥哥,你怎麽在這裏?”

可是她一動,仲尚便痛上幾分,“我一直跟在你身後。”

今天早上她跟着冷氏離開了,他沒有繼續留在寶象寺的理由,跟主持道別以後,便牽着馬慢悠悠地跟在他們身後。如果不是突然出現意外,想必他也不會這麽早現身。

他雖然護住了謝荨,但是那塊石頭卻正好砸中他的小腿,從那麽高的山壁落下來,又是一塊巨石,足以想象他有多麽疼。

冷氏又驚又怕,顧不得詢問仲尚為何突然出現,趕忙讓手邊的人把石頭搬開,扶起兩人坐到一旁的圓石上。

這會兒也顧不得追究那些有的沒的,仲尚救了謝荨一命,還把自己一條腿搭進去了,她親自上前道歉:“多謝仲少爺舍身相救……”

仲尚看向一旁吓傻了的謝荨,笑了笑,沒說什麽。

謝荨眼裏蓄着淚,見仲尚疼得臉色發白,想起他剛才堅固的懷抱,想上去跟他說兩句,或者問問他疼不。可是礙于阿娘和好多人在,始終沒能上前一步。

她揉揉眼睛,正好對上仲尚的視線,仲尚用口型安撫:“我沒事,別哭。”

不多時謝榮帶着兩輛馬車過來,得知方才發生的一切,抱拳對仲尚鄭重道謝,讓人把他擡到車上,送回骠騎将軍府。

謝顧兩家乘坐另一輛馬車下山,謝荨跟冷氏回到定國公府,始終放心不下仲尚的傷勢。

不知道他的腿傷嚴不嚴重?還疼不疼?

冷氏是個恩怨分明的人,雖然她以前不待見仲尚,但是仲尚這次救了謝荨,的确讓她刮目相看。回府後立即籌備了厚重的謝禮,準備去将軍府登門答謝。

然而謝禮還沒送出去,便聽骠騎将軍府傳來消息,說是仲家小少爺的左腿廢了,後半生可能都要在床上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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