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小狐貍跑不掉

男子蹙起眉,一雙漆黑桃花眼微眯起打量眼前這人,深不見底的眸子似乎一汪死水,在片刻間蕩起一層漣漪,嘴一勾,模樣懶散,說:“什麽小老頭,是你三公子。”

楚心樂咬緊牙根,笑出聲,眼尾勾出一抹薄涼,說:“是啊,瞧我這記性,一刀捅死鬼王,大名鼎鼎的邢家三公子,誰不認得?”

邢雁鴻不傻,自然能聽出這看似仰慕實則鄙夷話語,倒不惱怒,只是看向楚心樂的眼神更深幾分,說:“三公子名聲顯赫,你自然認識,不過我倒想問問施二公子......”邢雁鴻周身氣勢強大,硬是死死壓制住楚心樂,使他不敢說假話,仿佛一只獵鷹眯起鷹眼亮出利爪,若是心思不純,便會被其頃刻劃破喉嚨,他說:“小老頭?從何而來?”

僅是七個字,便将楚心樂壓得透不過氣。

心髒跳動加快,隐在袍袖中的手指不斷掐緊,這身子弱得令人鄙視,楚心樂笑出聲,仿佛這問題不算什麽事,一雙瑞鳳眼裏含情脈脈,水溶霧濃的,說:“我還道三公子想問什麽?三公子雖是英年,但一身黑實在沉悶,我看着顯老,自然喊你小老頭,哪裏不對?”

楚心樂與邢雁鴻對視,他知道此刻絕不能有一絲退縮之意,縱使那雙眼睛中戾氣盛然,也不能移開半分,否則,他算不準邢雁鴻下一刻會不會直接抽出腰側那把刀來再将他捅死一次,想到這,胸口不禁發悶。

嘶———

心底倒吸一口氣,暗道:“真疼。”

邢雁鴻見他絲毫不躲,臉上又恢複他那輕佻模樣,湊近幾分,雙目依舊沒移開,像是試探:“你這雙眼生的好看,勾人得很,只不過眼神裏,淨是算計,像極了一年前三公子捅死的仇人。”

楚心樂聽到此處,面上的笑更燦然,一雙眼眸笑彎了,毫不避諱地說:“三公子可真會說笑,我和鬼王,一個地下一個天上,根本比不了。”

“嗯?”邢雁鴻聽後挑眉,心裏摸不清在想什麽,贊同似的颔首,說:“你三公子熬鷹馴狼,眼尖得很。”

他這意思就是自己從未看走眼過。

“那三公子今日可要栽到我這了。”楚心樂歪頭瞧他,臉頰的酒窩旋上來,擡手指了指自己的雙眸,說:“看走眼了。”

四目相視針鋒相對,兩人之間幾乎暗湧殺氣。

以為他要發作,可邢雁鴻眼中戾氣頓時全散,恢複那副輕佻模樣,伸手把楚心樂淩亂的碎發撫到耳後,靠到耳側,說:“施葭銘,命夠硬。”

熱氣潮濕卷上耳廓,這話說得輕巧,可打在耳膜上疼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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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心樂不動聲色地退開一步,面色可憐,看向邢雁鴻,說:“三公子命好,早年有大哥和二姐寵愛,在外吃酒耍樂,被人衆星拱月,去年又一刀捅死琴川鬼王,更是聲名顯赫受人敬仰,”楚心樂略顯苦楚地嘆氣,老神在在地說:“我可比不上,我雖然有個施家二公子的名銜,但誰不知道我不過是個廚女生的庶子,哪比得上你三公子,可是嫡三子,我這爛命一條,要是不硬,早不知道要死上多少回了。”

“所以啊,三公子別跟我一般見識,就當作沒瞧見我,成不成?”楚心樂話音軟。

那雙眼始終彎着,臉頰的酒窩也沒消失過,輕聲細語最能蠱惑人心,一雙含情眼更是能使人耽溺其中,稍不留神,毒水嗆進口,五髒六腑都跟着腐蝕。

“跟你三公子在這賣慘。”邢雁鴻勾唇一笑,眼珠子越過身前楚心樂看向緊逼的房門,說:“以為我能放你走?”

屋子木板隔音差,木板樓梯被踩得咯吱直響,腳步聲漸漸逼近,敲門聲自旁邊房間傳過來,一眨眼的功夫,楚心樂身後房門被扣響。

“施葭銘,對你二公子,那套不頂用。”邢雁鴻與他擦肩而過要去開門。

楚心樂見他軟硬不吃,自己身上也沒有什麽暗器防身,只能拼死一搏,拔腿朝窗前猛撲,希望這邢家三公子是個廢物,根本來不及回神。

他速度極快,前世他哥教他那些防身法時,就一直逼他練速度,都說天下武功唯快不破,逃跑時亦是如此,只要速度夠快,便能有一線生機。

伸出手臂撲向敞開的大窗,手掌掰在木窗框上,只差一步就能縱身而下,竄入人流之中。

可還是慢了,他沒想到邢雁鴻比他想象的還要高深莫測,追上他僅在眨眼瞬間,絲毫不費吹灰之力,鷹爪扣住頸肩,将他硬生生給扯回來。

楚心樂大驚,這功夫絕不一般!

後背撞進堅硬的胸膛,炙熱如同火苗盤上他,一瞬間禁锢,将他舔舐燃燒。

邢雁鴻輕聲笑繞在耳旁,小聲說:“小狐貍,跑不掉了。”

鷹最擅長的,就是捕狐。

***

臨安城中,落葉遍地,秋風一吹,卷起滿地灰塵。

一襲月白衣斜領寬袖袍的男子自城外緩步走進來,右手牽着一個五,六歲的小糯米團子,穿一身盤口立領小袍,伸出小手乖巧地抓住邢清章的手指,低頭瞧地上被風往前推的脆葉子,走一步蹦一步,追着調皮的葉子想要踩。

周圍吆喝聲從遠至近,香氣溢過來,連清冷的秋風都被熱氣暖柔了幾分。

邢清章知道,兩人這是進了臨安最繁華的長安街。

“買包子喽——又香又大的包子喲——皮薄餡足味美可口喲——”

“來來來——今日錦春樓正式開業——素菜半價!葷菜八折!陳年佳釀女兒紅——喝兩壇,送一壇喽——”

吆喝聲此起彼伏,人聲鼎沸,來來往往的人擁擠,有人撞上邢清章單薄的肩,連聲道歉都不說,就匆匆離去。

平安腳下的葉子被這些密密麻麻的腳丫子碾碎了,他懊惱地撅起嘴,适逢自己的哥哥被撞,他轉頭死瞪那個臃腫窩囊的背影,剛張嘴想報不平,圓溜溜的眼珠子轉個圈看向邢清章,又悻悻地把嘴阖上抿緊,抓住邢清章的手又緊了幾分。

吆喝聲蓋住其他別的東西,這番盛世燦爛的景象仿佛是浮在表面的一層濃霧,把真實的肮髒不堪給掩住,污水惡臭流了一地,都裝作看不見,大夥一起紙醉金迷。

“平安,這裏可有流民?”邢清章一雙眼睛下垂,仔細看裏面水霧蒙蒙,似是将要下雨,不過看不見一點光亮,漆暗死寂,直直盯住一點。

平安環視四周,透過來來回回的人瞧見角落裏那些個衣衫破爛的人正蹲着躺着,前面擺上個缺口的破碗。

他聲音稚嫩,小孩子話說不太清,一張嘴還帶着臨安口音,說:“有的吶,都窩在角落旮旯裏吶,看上去可憐兮兮噠。”

自從多年前琴川楚氏慘遭滅門,琴川主城就沒人管,一時間盜賊四起,流寇縮竄,平常百姓家不得安寧,有些錢勢的人家也都連夜向北逃到琅琊避難,而那些尋常百姓們也都背井離鄉,南下離琴川最近的臨安,變成了他們的收留避難所。

本來楚心樂回到琴川倒将那些流寇們給壓下去,百姓好不容易得以安寧,誰知去年被自己弟弟一刀給捅死了,如今琴川再無人管,土匪勢起,就連琴川北面的奉天都給霸占上,其他幾大世家也是充耳不聞。

想到這,邢清章不由得嘆口氣,自己在臨安大明山上求學的這六年裏,天下比他預料的,要更加紛亂不堪。

力道猛然收緊,平安突然扯着邢清章的手,把人的神識扯回來,稚嫩的聲音有些急,說:“哥哥,哥哥!那邊,那邊有人吐血啦!”

“快帶我過去。”邢清章聲音冷,行為舉止清淡冷薄,可聽到平安的話,音量不自覺提高幾分,話語裏透露出焦急,聽來不太明顯,可平安自小在他身邊長大,邢清章變化不大的情緒,他都能感知得一清二楚。

平安應聲,邁開小小的步子,步伐加快,閃身避開層層人群,把邢清章拉到角落裏。

咳嗽聲撕心裂肺,穿透熙攘吵鬧的雜聲,透進邢清章的耳朵,他的雙眼自小就看不見,因此觸覺和聽覺變得異常靈敏,不過如今這繁華大街上人聲鼎沸,他又不願與外人觸碰,處處要躲,觸覺與聽覺在此處便沒了用,只能靠着平安。

平安自覺地把那個骨瘦如柴,咳嗽倒地的老頭扶起來,抓住他皮包骨的手腕伸向邢清章,邢清章纖長的手指探過去,指尖觸上老頭粗糙的手腕,探着他有一遭沒一遭的脈搏,對平安說:“平安,把我水壺裏煮好的藥喂給這位老人。”

那藥取了山中尚好的靈芝人參煮透,邢清章身子骨打小就不好,每每一入秋,天氣轉涼,就更容易受涼發熱,那藥可是師父專門煮給邢清章的。

“哥哥,那藥......”

“拿出來,快一些。”邢清章直接打斷平安的話。

平安見旁邊還有幾個人往這裏看,也不好再多說什麽,不情願地撅起嘴,結開繩從脖子上把水壺取下來,倒出些棕色的藥湯,苦腥味頓時沖出壺口,嗆得人難受。他給那老頭喝下,邢清章又從腰間取出針袋,還未等平安勸阻,便自老頭脖頸,後腦和顱頂各施一針,停頓片刻,老頭一口污血自喉間噴出,落在平安小鞋頭上,瞬間洇濕了,吓得平安哆嗦着朝後挪腳,手拿水壺退到邢清章身旁。

吐完血,人朝後靠在掉灰斑駁的牆壁上,大口喘氣。

感覺他将咽喉中積壓堵塞的淤血排出,邢清章便将針拔出,收回袋中,将自己的右手掩回袖中,問道:“老人家,據我所知,雲氏掌管臨安,定不會讓你們就這麽流落在外,當地衙門也應該派人空出收留所,給你們一個去處才對,您這病是風寒所致,如今入秋,天氣逐漸轉涼,需得有個住處才行。”

老人喘着大氣,僵硬地擺擺手,似乎沒看出邢清章的眼盲,虛弱地說:“我們一家......一家子......從琴川逃出來......兒媳婦被土匪搶去......我兒子去追......就......就沒再回來,路上又連下幾日大雨,老伴身子本來就不好......我們兩個來到臨安......她沒撐住,就去了......如今......如今就留我一個。”他又咳起來,比剛才更劇烈,滿臉通紅,憤懑道:“年輕人,不用管我了......老頭子我也活不多久了......天下如今不太平啊......土匪勢起......世家腐爛......從琴川到臨安......一路上,屍首遍野啊......活着......沒意思了啊——”

他越說越氣,慷慨激昂,顫抖着仰天長嘯,又是一口鮮血噴出,聲音卡在喉嚨,他蹬直雙腿,仰到身後硬壁上,激起一層灰土,死不瞑目。

平安在山裏哪見過死人,雙眼眨巴眨巴看着眼前沒氣的老頭,雙手緊拽邢清章的衣擺,吞了口唾沫,把臉側過去埋進邢清章懷裏。

邢清章一直半跪在地,靜默半晌,他撫上平安的腦袋,沿着黑發順一順,輕聲說:“平安,我們不回九原了,哥哥帶你留在這裏。”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各位小可愛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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