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端倪

“今日來得挺早啊,銘兒。”侯營囡剛來,還在打哈欠,就見楚心樂走進來,穿得還是那身青衣。

楚心樂朝他一笑,正好看見下人往裏扔血塊。

“有那麽多豬血?”楚心樂問。

侯營囡瞧他手腕上的手镯,心思沒在他的話上,随便答:“豬沒那麽多,人有......”他瞬間閉嘴,眼神從玉镯向上移到那張明豔秾麗的臉,嘿嘿笑起來:“人多,養的豬就多,放點血而已,自然夠了。”

楚心樂看他那張裝瘋賣傻的臉,也笑,像是明白他的意思,慢悠地點頭,那那雙含情眼睨他,說:“這樣嗎......”

夏越來越近,臨安已經開始進入炎熱時期。

雲既明還是會來清安院,不過來的時間不多,有時待一會便會走,索性到了夏日醫館裏幾乎沒有病人,倒是有些來讨綠豆水喝的流民。

邢清章不知道雲既明在忙什麽,他已經完全習慣人在身邊陪伴,如今又剩下他一人,心裏難免會失落。

這夜,他剛要熄燈睡下,便傳來敲門聲,平安睡得熟,沒被驚醒。

“是誰?”他輕聲問。

屋外沒有聲音,可又是三下敲門聲,邢清章走近,沒出聲。

屋外人似乎察覺屋裏的人走近,他朝身後左右查看,發現沒人,這才輕聲說:“是我,淵兒。”

來人的聲音是他一年都未曾聽過的,可熟悉與往事一瞬間蔓延進他的腦海,大明山上的點滴回憶湧進來,激得眼淚充滿眼眶,他哆嗦顫抖的手拉開門闩,把紀無涯請進來。

紀無涯摘掉黑袍帽,油燈映上他灰白的發,離別一年後的重逢飽經風霜,他們在緊握的雙手裏傳遞自己的安慰,沒人說話,邢清章跟在紀無涯身邊六年,他從未見過紀無涯的模樣,可已經在心底裏印下令他最深刻的形象,這是除去邢煙平之外,他的師父。

“淵兒啊。”紀無涯聲音裏帶着無奈:“你怎麽......怎麽沒回去呢......”

“師父要淵兒救蒼生,九原不需要我,這裏,才需要我。”邢清章緊緊握住紀無涯的雙手,感受指尖上的滄桑老皺,他的眼眶更濕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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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無涯陡然笑起來,他擡手抹掉眼裏的淚,拍拍邢清章的手:“邢煙平沒給你取字,我紀無涯給你,師父賜你善淵,就是要你心濟天下心存善念,如岸淵博。”他抱住邢清章,安撫地拍其後背,說:“做到好,我的善淵,做得好啊。”

平安被吵醒,他揉着眼迷糊地走過來,眼神漸聚焦,等看清楚人後哇的一聲哭着抱住紀無涯的腰,把滿臉的鼻涕眼淚蹭到紀無涯腰上,喊道:“師父!平安好想你啊!”

“平安長高了,變成大人了。”紀無涯順着平安柔滑的發,輕聲說。

一年的離別使得三人耽溺其中,沒人注意到緊閉的窗戶上被捅出一個紙眼。

雲既明沒讓錢益跟随,等到回雲府早已經是後半夜。

所有的猜測在這一刻被證實,雲既明心裏卻沒想象中的舒坦。

錢益見到他之後迎上來,小聲問:“怎樣......”

雲既明看他一眼,颔首默認。

錢益神色突變:“他真的是邢......”注意到自己失态,錢益立刻閉嘴,聲音放下去,說:“夫人來了,就在屋裏。”

雲既明一挑眉,平靜自如的神色出現一絲破裂,嗤笑一聲:“現在來?”

他走進去,就見一穿淡紫衣衫的女人坐在椅子裏喝茶,已經半夜,這人似乎沒有要睡的打算,盤起的發髻上依舊插着各種精致釵飾,面上妝容完整細膩,年紀在她臉上不留一絲痕跡,投射目光的眉眼與雲既明如出一轍,雖是端坐,氣勢不輸半分。

“這麽晚了,母親來我房中可是有事?”雲既明裝瘋賣傻,明知故問。

琴氏把手中的茶放下,伸出一只帶滿金戒玉镯的手由一旁的丫鬟翠兒扶着站起來。

“這話該我問你,長洲,這麽晚了,出去做什麽?”琴氏的一颦一笑皆是大家閨秀的端莊模樣,她不比身旁的翠兒水靈,但通透優雅的氣質出衆難敵。

雲既明就着那雙眼随了琴氏。

“嗳?母親怎麽問這話?”雲既明提高聲調,大問出聲,聲音傳遍房間。

琴氏喜靜,最煩人吵吵鬧鬧,頓時一記眼刀橫過去。

雲既明看到自己想要的模樣愉悅地笑,好心地降下音調,恍然大悟道:“哦……原來母親的人跟丢了啊。”

不只雲府,整個臨安乃至其他世家,都能看出雲家依然分成兩派,他們互相撕咬,沒人願意進去摻一腳,只在自己安全的範圍內樂呵呵地看戲。

“雲長洲,你就該這樣孝敬懷胎十月千辛萬苦生下你的母親?”琴氏太陽穴暴跳,禮法使他控制在暴起的邊緣,警告的聲音裏充滿危險。

屋裏除去琴氏和雲既明只有翠兒和錢益,他們二人低下頭,在此刻被壓制地不敢呼吸。

雲既明面無表情,看琴氏如同陌生人:“生養之恩我自當會報。”說到此他倏的笑起來,嘲諷說:“十月懷胎?千辛萬苦?母親,您可是想要我的命啊。”

“你若就此收手,我留你一命,如今局勢已定,雲家當家,該是雲段目。”琴氏提醒道。

雲既明颔首,說:“因為他傻,好控制,傀儡家主,多令人期待。”

琴氏沒有反駁,她嘴角勾起一抹笑,由翠兒扶着往外走,經過雲既明時停下,側首瞧他,橙紅的油燈打在她燦爛的金釵吊墜上,她說:“我給過你機會。”

雲既明也側首,直視琴氏,忽然問:“你可知和雲段目傳信的人是誰?”

琴氏面色互變,她和雲段目都不知道此人是誰,可每次此人都能算到接下來的事,準确地給出兩人正确的做法。

“你知道?”

雲既明笑:“母親,別緊張啊,我要是知道了,那人還有命傳信嗎?”

琴氏終于被激怒,她不再去看雲既明,由翠兒扶着走出院子,消失在他們眼前。

錢益見人走了,松口氣,問雲既明:“你知道傳信人?”

雲既明嘆口氣,側首白他一眼:“不知道。”

“那你剛才威脅她!”錢益怒了。

雲既明捂住被震的耳朵,往裏屋走:“我吓吓她,別的沒有,咱氣勢得上去。”

錢益火氣上頭:“我可去你的氣勢吧,命都快沒了!”

雲府院中,迎春花的香氣撲鼻。

翠兒明顯感覺到琴氏的顫抖,她小心翼翼地問:“夫人為何要助二公子?明明大公子才是您親生的......”

琴氏長呼一口氣,疲憊不堪,她輕拍翠兒的手,說:“你不懂,他是怪物,是生來就不甘被約束的毒蛇,我控制不住,他身體裏流淌着我一半的血脈,正是因為這樣,那該死的不甘人下想要高人一等的思想注定我們無法和平共處。他太冷血,沒人能打動他的心,若是不壓制他,到最後,只會落得滿身重傷,甚至是死亡。”

漫天的星光璀璨,閃進琴氏的眼裏,少女的天真早就消磨在這幽深寂寥的雲府深院裏,她從九原嫁到臨安,注定她的一生都要鎖在雲家。少女的情懷很清透,只想和夫君一心一意一輩子,可雲庭柯沒給她想要的,他沉迷酒色,喜新厭舊。當雲庭柯收進第十五個小妾時,琴氏終于明白自己只不過是雲庭柯眼中的昙花一現,她要不停地勾心鬥角去保住自己徒有其名的雲家大夫人。

男人的愛都是騙人的鬼話,唯有權力才是可以握在手中的利劍。

琴氏懂得這個道理,也在一步步靠近這個道理。

雲庭柯當不好雲家家主,那就換一個,這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她變成那個欲望纏身的雲家大夫人,再也回不到當年剛嫁進雲府的琴蓮兒。

“翠兒啊,別變成我這樣。”

臨安的風吹起來,長安街上空無一人。

“他就是雲家的雲既明?!”邢清章瞪大無神的雙眼,握住紀無涯的手又緊幾分,他自己都沒注意到失态。

平安哇地叫一聲,比邢清章還要誇張,哭喪張臉喊:“天啊師父,雲家最近不是很亂嗎!”

紀無涯默認。

“雲段目不是要做家主了?!那到時候肯定趕盡殺絕啊!”平安來回踱步,俨然一副小大人模樣碎碎念:“毀了毀了,他經常來咱這,到時候斬草除根,我們是不是也會被當成同夥?!怎麽辦啊!師父,哥哥!要不咱連夜逃吧!”

邢清章掐住紀無涯的手在發抖,平安雖然年紀小,但說得并無道理。

紀無涯以為他在害怕,便安慰說:“淵兒莫怕......”

邢清章搖頭,目光堅定,說:“師父,我想幫他。”

紀無涯聽此話怔愣一瞬,皺緊眉頭。

“哥哥!”平安大喊。

“他幫過我和平安很多,我有眼疾,平安又小,平常來的人多,若不是長洲......雲既明和錢益,我們也不可能有今日,師父,我不想他們成為階下囚,更不想看他們喪命。”邢清章神色認真。

紀無涯目不轉睛地看着面前的徒弟,感受手背傳來的刺痛,他似乎察覺出什麽:“淵兒......他也許并不像你想的一樣。”

“師父,他幫了我,在臨安,一直是他在幫我。”邢清章握得更緊。

紀無涯無聲地勾起唇,緊蹙的眉頭展開,他說:“好,我們幫他,師父是為你。”

見自己徒兒擔心的神色漸漸輕松,紀無涯也笑起來,只是他并沒告訴邢清章,自己這次下山,便是雲既明要挾。

臨安吹起涼風,可汝南卻熱得要命。

這日正好歇息,侯營囡本來不願出門,想到整日陪在自己身邊的美人,便要出門挑些玩意送給人家。

侯營囡生平第一次被人勾去魂,從前一伸手就會過來一堆,可這個寶侯營囡捧在手心裏,生怕自己吓着人。

他出門用轎子,八個人擡的轎子在他這裏要十六個,出街的陣勢可謂是大氣。

可在轎上瞧不清店鋪裏的東西,等到了人最多的堯舜大街,侯營囡被左右兩人攙扶着下來,逛來逛去也沒個新鮮玩意,累身累心,侯營囡心情煩悶。

“主子,前面有家首飾鋪子做得精巧,我見施二公子愛戴首飾,何不去瞧瞧?”左邊那個機靈,小心翼翼地說。

右邊的跟着應和。

侯營囡一想,他的寶脖上帶頸鏈,手上帶玉镯,應該真是喜歡,滿意地朝左邊那個一笑,誇道:“行啊你小子,聰明,回去有賞!”

“謝主子!”

兩人攙着侯營囡進去,掌櫃立刻圍上來,跟在侯營囡身後。

侯營囡打金釵瞧到朱石,又從朱石看到玉镯,本來沒在意,都走過去,又想起楚心樂手腕上的玉镯,折回去拿起一支來瞧。

掌櫃一見立馬插話:“侯少爺有眼光,這玉镯可是選用天然冰山玉打磨而成,色澤潤度都是全汝南最好的。”

侯營囡點頭,随便說:“确實不錯。”

掌櫃見狀更起勁,滔滔不絕地誇:“那當然,前些日子邢家三公子還來我這買玉镯呢,看好就拿走......”

“邢三?”侯營囡那雙被肉擠緊的眼倏的看向掌櫃,審視與打趣上來。

掌櫃怕他不信,立馬點頭,說:“對對對,當時挑得還是我家的新款式,因為做工複雜,就那一個。”

“哦?什麽樣呢?”侯營囡像是發現什麽秘密,把镯子放手裏來回把玩,看似不經意地問。

“翡翠綠玉,外有純金的牡丹花包裹,全汝南就咱們家一個,可是頂好的模樣。”掌櫃說。

侯營囡嗤笑一聲,把手中的玉镯遞給掌櫃,讓人包起來。

掌櫃立馬拿去包,可身後的侯營囡模樣像是要吃人。

他重複掌櫃方才的話,說得咬牙切齒:“那可真是頂好的模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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