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野狼

奉天地牢中陰森可怖,這裏被陳礦鳴改造成人間地獄,到處遍布血腥味和污泥,可誰能想到,有一天陳礦鳴竟然能自己享用他創造的一切。

邢雁鴻來時,凜皓正施完刑,陳礦鳴身上的衣衫破爛不堪,他蓬頭垢發,額上全是向下滴的冷汗,雙眼已經無法對焦,邢雁鴻走到身前,他怔愣地看了許久才看清,緊接着啐一口唾沫,邢雁鴻轉身躲開。

“你......你他娘的狗東西!爺爺要是出去了......爺爺——”陳礦鳴還沒說完,就被邢雁鴻的一拳打得有些發懵,他耳朵裏的嗡鳴聲不停,嘴裏的血和唾沫混在一起止不住往下流,還沒回神,臉又被人掰正。

“回答我的話,這把刀從哪來的?”邢雁鴻仔細欣賞從陳礦鳴手中搶來的刀,話不多,但戾氣重。

陳礦鳴猛喘好幾口氣才緩過來,他咧開嘴笑,牙齒上全是粘稠的紅血,他雙手被吊起來,腳尖只能稍微碰到地,他朝後仰頭,笑聲越來越大,最後乃至整個身子都顫抖起來。

“你能想到的,又為什麽還來問我?”陳礦鳴仰頭看牢頂的漆黑,他似乎卸掉所有力氣,全部倚在繩子上。

牢獄之中沉寂無聲,陳礦鳴這句話無疑是把冰冷的刺刀直逼邢雁鴻的心髒。

這把刀他又是何時得到的呢?

邢雁鴻将刀放下,垂在身側的手慢慢握緊,這話不用問,他也已經能有答案,與陳礦鳴交手時他用刀熟練,出手老辣,一看便是練過不下五年,那麽這把刀就是陳礦鳴占領豐天和琴川後得到并且練習的。

“我再問你一遍,這把刀到底哪來的?”

邢雁鴻的聲音有些冷,一直跟在他身邊的凜皓發覺出自己的主子現在已經怒到極點,邢雁鴻的發怒并不是吵罵大吼,他有着和強壯的外表完全不同的性子,怒到極點反而愈發沉靜。邢雁鴻再問一遍的原因并不是只讓陳礦鳴回答,他在試圖試探陳礦鳴的心性。

陳礦鳴自然也能發現,他等得就是這一刻,他笑着說:“爺渴了,給爺喝點水,高興了,自然就告訴你。”

他完全沒有被俘的自覺,相反,他在自己改建的地牢中像是個享福的大爺。

所有人都靜下來,邢雁鴻擡手,易安軍聽令拿了碗水喂給陳礦鳴,陳礦鳴狼吞虎咽地喝幹淨,喘口氣,覺得舒坦些,拿舌頭抵着自己的左腮,看邢雁鴻。

邢雁鴻等他說話。

誰知道他擡頭看了看吊着手腕的粗麻繩,又說:“這繩子也太緊了,勒得爺手腕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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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雁鴻耐心告罄,不耐煩地壓低聲音道:“那就把這雙手腕砍了。”

他說得風輕雲淡,抽刀時連眼都沒眨一下,陳礦鳴見狀當即慫了,在刀砍過來的一瞬間松口:“野狼!”

擎蒼刀突然頓住,刀刃劃破風的聲響同陳礦鳴的叫喊回蕩在地牢中,邢雁鴻收刀,示意他繼續說。

陳礦鳴心有餘悸地瞥眼看了看邢雁鴻腰間的刀鞘,說:“他們稱自己叫做野狼,當年我占領奉天不久,手下的兄弟們少,就連把趁手的兵器也找不到,正巧這時候就來了一個中原模樣打扮的人,但我覺得他的模樣無關要比中原人深邃許多,不過當初我也不在意這些,他說自己是商人,手中有幾把兵器可以送給我,但作為條件必須要他的人随意進城,不管他們的任何行動。”

邢雁鴻聽到這甚至冒出一身冷汗。

野狼,這是他們給蠻夷人的稱呼,難道說......

他幾乎渾身顫抖,聽陳礦鳴繼續往下說:“作為交換,我拿了他的刀,也将他們的人放進來,從沒管過。”

從沒管過......

這意味着五年的時間,野狼很有可能已經深入他們中原內部。

“你可知他們有何特征!”邢雁鴻壓低聲音,他俯看陳礦鳴,因此動作,脖頸間的雄鷹顯得更加銳利。

陳礦鳴思付良久,終于想出來什麽,說:“我見過那人耳後的刺青,好像就是一頭狼。”

邢雁鴻從地牢出來後,身上那股子血腥味一點也沒減輕,甚至因為他周身的戾氣變得更加沉重,凜皓跟在他身後,也從方才陳礦鳴所說的話中得出一個匪夷所思的猜想,甚至随着時間的流逝而慢慢清晰,他甚至有些莫名的煩躁,終于跟在邢雁鴻身後開口問:“主子,根據陳礦鳴所說的話......野狼他們......”

邢雁鴻停住,他擡頭望向陰霾遍布的天,寒冬已至,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陳礦鳴這個狗東西把蠻人放進來了,而他卻從未察覺到。

中原的一舉一動,那些在蠻夷根本得不到的投石機和努車究竟是怎樣送出中原到達那拉手上?而這些蠻夷蹶子又藏在何處?

一樁樁的事壓在邢雁鴻心頭,他這才發覺,回到九原的日子并不輕松,他承諾要把一切都給楚心樂,可現在,看樣子還很困難,中原這顆大樹裏進來了蛀蟲,他知道了卻無從下手。

許久後,直到烏雲越來越厚,飄雪了。

邢雁鴻長嘆口氣,他垂下眸子,睫毛斂起他眼中的情緒,叫人看不清,只聽見他用一種呼氣的方式朝身後的凜皓說:“這件事,先別告訴易安,他......”

他身體還沒養好,奉天和琴川又剛收回來,建立守備軍也要勞心費神,這件事,就讓邢雁鴻自己去解決。

***

“邢清章?”楚心樂一向從容淡定的神情出現一絲詫異,他終于肯仔細打量眼前這個一身白衣的男子,他的眼睛明顯看不見,模樣體形和邢雁鴻完全不一樣,他這才想起邢雁鴻曾告訴過他自己模樣随老爹,而大哥的模樣像娘。

邢清章聽到有人叫他,這聲音他沒聽過,一時不敢确定來人和把他關在這的土匪到底有無關系,便冷清地問一句:“不知公子是......”

楚心樂看了看一直窩在邢清章懷中的平安,對他笑一笑,回答說:“在下楚心樂,就是十年前大哥的三弟一刀捅死的鬼王。”

邢清章對此早有耳聞,雖說當年他在無名山上閉關,但對于他弟弟的事還是會用各種方法和途徑去了解,他聽到這,摟着平安的手收得更緊。

楚心樂見狀輕笑出聲:“大哥不必慌張。”

接下來的一個時辰,楚心樂将邢清章和平安從密牢中帶出,把從汝南到九原的很多事全部告訴邢清章,但隐去了一些私密的事。

邢清章的白袍沾上些污泥,他的發髻不算整潔,甚至餘下幾縷散發,可他做得筆直,絲毫沒有狼狽模樣。

“二人為何會被土匪關在密牢中?”楚心樂問。

塵凡給兩人沏了茶,平安拿過一只茶杯遞給邢清章,之後才拿起另一杯,一口氣全部喝完。

邢清章也渴,但做事慢條斯理,他連續幾口将茶喝掉,這才開口回答:“我也不太明白,剛踏進琴川還未歇息,我和平安便被人抓進府裏。”

“那些人長得可兇啦!一個個五大三粗,說什麽要我哥哥做什麽男寵,我哥自然不肯,就被關在那密牢裏。那密牢又濕又冷,到處是蟲子亂爬,我和哥日夜都睡不好覺,生怕被抓過去。”平安這小子機靈得很,眼見面前的救命恩人不壞,那便把他們的境遇往慘了說,反正兩人此刻也無處可去,若是能跟着這個剿匪的大人,也算是個歸處。

楚心樂命塵凡給二人再去倒杯水,兩人餓了将近三天,霍剛也張羅着去做點吃食給他們。

屋裏瞬間只剩下他們三個,楚心樂這才開口:“聽聞大哥一直在大名山求學,又怎會跑到琴川這種混亂之地?”

這話邢清章不願回答,他更不願想起自己師父倒在自己懷中冰冷的觸感,同時又覺得心寒,紀無涯的死若是被中原知道,那他雲既明定不會好過,而現在楚心樂這樣問,便說明臨安的消息已經被封鎖,邢清章倒吸一口冷氣。

他終于知道,雲既明沒有心。

“如今制衡破碎,亂世重現,災民們颠沛流離,老師察覺到這些,便命我下山來。”邢清章巧妙地避開那些煩心事,把話說得圓潤。

楚心樂也并未多問,他點到為止。

“若是大哥不嫌棄,就先在我府上住着。”楚心樂道。

從前段時日邢雁鴻說起邢清章的神情就能看出,邢清章與邢家的關系似乎并不好,這也是他能想到的邢清章不回九原的原因,當務之急必須把人留住,絕不能讓他帶着一個孩子繼續在外居無定所地漂泊。

“這怎麽好勞煩大人———”邢清章剛要拒絕。

“那我和哥哥就謝過楚大人吶啦!”平安用一口臨安腔打斷他的話:“哥哥在外不容易,再加上我這麽一個累贅實在是心累,楚大人真是大善人——”

“停,”楚心樂腦仁被平安這個小孩嚷嚷得直突突,他擡指揉一揉,輕聲道:“可以了,別誇。”

“......”平安立馬住嘴。

“......”邢清章目瞪口呆,誰能知道自己這弟弟居然能說會道,真是長大了,竟然敢直接打斷他的話。

“那我命下人給兩位收拾出房間。”楚心樂站起身:“看時辰飯菜也該好了,兩位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幫幫師父。”

楚心樂說罷便退下,出門正逢塵凡過來,他叫住人,回頭朝屋中的兩人看了看,小聲說:“這事先別告訴伯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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