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爺的人(下)
燕玑掀開了車前蓋,裏面的東西表面上看着還好,但是不知道有沒有出什麽隐型的毛病。他看了一眼自己劃開一個大口子的左手,想了想,還是擡起來準備舔一舔傷口。
他的手擡到肩膀附近,正要低頭,卻被身後的卿小哥給一把攥住了手腕。
“別動。”
燕玑擡頭看他。
“我來,你的手受傷了。”
說着,他把手伸向車前蓋裏面,結果燕玑攔都來不及攔他,卿小哥就被燙傷了一塊皮。
“……”卿尚德懵逼地看着燕玑迅速地拉住自己的手,在自己的手上舔了舔,柔軟濕潤的觸感從燙傷處傳來,一直癢到心底。
好一會兒,他的三魂七魄好像都飛散到了天外,終于回過魂來,他強忍着浮想聯翩,啞聲道:“你真的會修車?”
燕玑毫不掩飾自己的信任,回答道:“我當年準備留洋的時候,在港城待過一段時間,找了份修車的活計賺點錢糊口。”
卿尚德似乎能從他不經意的态度裏窺見燕玑的當年——與家中決裂,流落街頭,勉強維生,在異國他鄉孤獨的漂泊。
燕玑的手上還有着很多如今已經淡下去的傷痕,看不如何清楚,但是依然存在。
這是他的過去,那個沒有自己的過去。
“長官,謝謝你。”
卿尚德自己都不知道地将心底的話脫口而出,他望着燕玑,心裏有一萬種字眼随時都可能跟着這一句話湧出喉嚨,可是事實上他一個字都冒不出來。
兩個人靜靜地對視着,仿佛可以如此一直到天荒地老。
他們這一次被活生生地綁出了南城,南城路遠,距離這兒最近的一座城是個古城。
老的城牆,老的青磚黛瓦,老的人。
燕玑早幾年來過這座城,十分自然地就帶着卿小哥去掰了一個下午的馍馍,看煙熏火燎的破店門口人來人往。
他給他講了很多從前的事,譬如自己年少時那混不吝的性子,譬如自己意氣風發時蒙着并沒有什麽用的臉在城裏劫富濟貧,譬如在外面時學校裏的某個特別嚴厲的教頭總是給自己帶老婆做的難吃得要命的熏魚三明治……卿尚德看着燕玑一點一點地向着自己勾勒出他從前的故事,眼睛裏閃閃發亮的就好像是金子。
卿小哥動了動喉結,長嘆一口氣,面露無奈地給燕十三也講起了自己的從前。
他是江南人,祖籍江南,出生在一條搖搖晃晃的烏篷船上,祖家大旱,跟着貧窮的父母上燕城求一條生路。
在路上以及初在京城安定下來的那些日子應該算是他為數不多的童年記憶裏,最美好的一段了。
可惜這一段美好的記憶就在他們家的日子有所好轉之時遇上了難以挽回的斷崖——他爹染了不該染的東西。
從那時起,原本愛笑憨厚高大的父親就那樣一點一點地變得面目可憎起來,打老婆打兒子。在家裏橫行霸道,連老婆辛辛苦苦寒冬臘月裏給人洗衣服攢着準備讓卿尚德做學徒的孝敬銀子都搶了去;在外頭畏首畏尾,兒子讓人辱罵是個野種壞胚子也不管不顧。
卿小哥一時沉浸在了那些稀碎的往事裏,他把自己不堪回首的過去掰開了揉碎了展現在燕玑的面前。這不是為了博得他的同情,他只是想要讓眼前的這個人知道,生活有低谷,但是低谷總有一天會被人給闖過去——只要你一直在走,總有一天會豁然開朗。
沒有人注意到燕玑越來越蒼白的臉色,他甚至在卿尚德講到自己那個地地道道的垃圾父親戲劇性地死了的時候,直接因為攥得過于用力,将身旁的野草連泥帶土地拔了出來。
“是不是很可笑?”卿小哥的目光清澈見底,“我的父親因為當街毆打了我的母親搶她給我買藥的活命錢而被人活活打死了,他不死,死得也許就是我。然而,我卻不得不仇恨那個打死我父親的人,因為他一死,我們家就算是沒有‘頂梁柱’的了。這樣的家在燕城,哪裏活得下去?我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在提醒着我不要忘記這種‘殺父之仇’,要我将來有出息了好好‘一雪前恥’。可是我……”
燕玑突然按住了他的手,望着卿小哥的眼睛,眼角的那一顆小白痣黯淡無光。
他眨了眨眼,剛想開口就被人拍了肩膀——“燕小十三爺?”
聽到背後的這個聲音,燕玑驚詫地回頭,甫一跟那個拍了自己肩膀的陌生人交代清楚了身份,接着就被塞了一封信。
卿尚德就這麽看着他不動聲色地讀完信後說自己去結賬,然後就一直都沒有回來。
他分明地記得給燕玑遞信的那個人手裏有繭子,那是玩武留下的武繭子,跟郵局裏的那種文繭子并不一樣。
他們這樣的人都心眼兒多,心眼兒不多的根本就不可能來搞這個,他恩師在選中他來搞地下之前,已經送了他的好幾個師兄師姐們去了西北。
還有幾個一塊兒沒被送走的師兄師姐,這會兒應該沒剩下幾個活着的了。
所以,他能夠看出來給燕十三送信的人有問題。
可是他都能看出來的問題,燕十三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他怎麽可能看不出來?唯一的可能就是燕玑是自願順着對方的意跟對方悄無聲息地離開的。
黃昏向晚,斜斜的夕陽餘晖落在了老城牆根上,瘦骨嶙峋的老貓懶懶散散地在破碎的磚石裏穿行兩圈,尋了個中意的地兒不疾不徐地趴服下來,松了松骨頭,一聲不吭。
卿小哥走出小店,身邊擦肩而過無數面目模糊的人。
喧嚣在他的耳畔,他的心裏卻只能夠聽到一個聲音。
堅定而又堅決地在念白——【“我要找到他,我要找回他,無論他在哪裏,無論需要多久。”】
……
“走!”
“你快走!”
夜色掩蓋下的不夜灘是妖嬈妩媚的,它有着彩虹般的顏色,寶石般的靓麗,還有最深最深的深入骨髓的——放縱自由的氣息。
“卿卿……你……你不要來了,我……我……我姐姐已經把我給賣到這樓裏來了,你……你斷了念想吧……斷了吧……我不值得你這樣愛……卿卿——”
能夠面不改色、鎮定自若地說出這番鬼話的人,除了燕十三爺以外不做他想。
只見燕玑一身青衣水袖,臉上是卸了一半留着眼線的濃妝,頭頂着半散開的點翠琥珀與瑪瑙金絲的寶飾發髻,整個人看起來幾乎像是一個活脫脫的戲子了。
他斜倚在小樓之上,雕梁畫棟裏浸透了滿城風雨,冉冉水袖垂落闌幹,偶爾有一陣風過,飄飄欲仙。手邊一壇南湖來的溫黃,紅豔豔的紙封細泥,土裏土氣得與這座摩登之城并不相符合。
獨立樓下的卿尚德一身大風衣脖子裏圍着暗紅色的長巾,頭上一頂寬檐的黑帽子,帽子的邊緣遮住了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他高挺的鼻梁、冷峻的下巴。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他淡淡地開口,聲音裏聽不出喜樂。
燕玑挑了挑剃過重畫的煙柳之眉,朱唇微啓,神色間竟然帶上了點小女兒家癡嗔的情狀。
“我是燕十三爺啊,我想做什麽,好像跟你沒有關系?”
話音未落,他一把提起手邊的溫黃壇子,揭開紅蓋頭,仰頭灌了一大口,晶瑩剔透的琥珀色酒液順着豔色的嘴角橫溢而出,滑過有着棱角的下巴,落入潔白的內襟之中。
卿尚德忍不住擡起頭,道:“你——”
燕玑一把抛下酒壇子,任它落在樓底下的角落裏,“哐當”一聲摔成碎片。
他站了起來,挽手收了收水袖,朗聲道:“卿卿,我姐姐說過,要是我在三十歲之前還找不到那個我想要相伴一生的人,她就會動手強迫我回家成親替我家延續香火。”
卿尚德愣了一下,道:“那跟你來這裏唱戲有什麽關系?”
燕玑意味深長地輕笑了一聲,道:“你覺得什麽人可以找到相伴一生的人?做個戲子,找個男人,這不是名正言順的嗎?”
卿尚德定定地看着樓臺之上冷豔的青衣,道:“你不是那樣的人。”
“卿卿……我是不是什麽樣的人,跟你怎麽想的,其實沒有任何關系。”燕玑微微勾起唇角,潤澤的水光潋滟閃過。
“對了,我明兒個有一臺戲,唱幾折子花亭,你有興趣的話,不如來瞧瞧?”
不遠處就是人煙嘈雜的戲臺子,火光、燈光、小食的煙火仿佛有生命一樣地升騰而起,婀娜多姿,非常鮮活的日子,即使是漫漫長夜也不能阻擋。
“好。”
卿尚德點點頭,帽沿都還沒有動作,就一轉身消失在了仿江南園林式建造的拱門之下,無影無蹤。
【小十三啊,你知道你喜歡的那個年輕人是幹什麽的嗎?他跟咱們可不是一路的啊!你姐姐我雖然只管外頭的事兒,可是這個人,我知道的,你最好不要去招惹。】
【你玩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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