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樓臺戲子為誰笑(下)

負責聽燕玑的信號把他從裏面搶出來的卿尚德顯然忍“二狗”這個名字忍得很辛苦,瞧瞧!他們路過錢小少爺的車窗邊時,錢小少爺敢發誓自己看到了他額頭的青筋暴綻。

啧啧,可憐可憐。

夜光大酒樓出去一條街就是大江,江水濤濤,峰谷疊起,折起的水面上倒影出無數霓虹燈的碎影。

錢小少爺的司機一個回頭,問他道:“少爺,前面好像發生了什麽,您要過去看看嗎?”

錢小少爺給自己點了一根煙,深吸一口,兇神惡煞道:“廢話!還愣着幹什麽?!快跟上去!難得的戲劇性現場啊!”

江水的波浪聲一聲接着一聲,瑟瑟的江風吹亂了燕十三的長發,仿佛群魔亂舞。

燕十三強行按着卿小哥的肩膀,把臉對着江邊,淚流滿面,凄厲道:“不!我不能再欺騙自己的內心了!我愛你!我愛你啊!!我願意為了你放棄我所擁有的這一切!!!”

錢小少爺:“……”

最近十三的臉皮又有長進啊。

“縱然是富貴榮華又怎麽樣!沒有你!沒有你——他們只不過是金絲雀的黃金牢籠罷了!我!我白玉津雖然是戲子卻未必無情無義!我要跟你在一起!”燕十三好像有那麽一瞬間低下頭輕笑了一聲,他又朗聲道,“既然這天地間沒有你我的一席容身之地!那麽!我們便到陰曹地府裏去尋一個吧!”

卿尚德手上死死地抓着槍柄,愣是按住自己不要一個手抖抄了入戲太深的燕十三。

“二狗子!”燕十三的桃花眼裏這時候對準了卿小哥的臉,他的眼睛裏仿佛蘊藏着一整個宇宙,星河絢爛,邈邈迢迢。

卿尚德面無表情地抖了一抖。

“我們要死一起死!”燕玑拉住他的手,作勢就要往大江裏跳。

“我們是不可拘束的!”

話音未落,錢小少爺就聽到江裏傳來一陣巨大的水花飛濺之聲,一圈又一圈的波紋在岸壁上回響。

明谷先生終于從夜光大酒樓裏面追了出來,一臉的驚慌失措,像是不明白為什麽會有人想要冒着無法估量的風險綁架一個戲子。

他的保镖也圍在江邊一個勁兒地往下看,可惜江面波光明滅,早已看不見了跳江人的影子。

錢小少爺在車上擺着的水晶煙灰缸裏摁滅了煙蒂,淡淡地嘆了一口氣,若有所思道:“看來明天的頭條會是《當紅斷袖戲子偕男友投江殉情》啊……這年頭,都是些什麽鬼新聞吶?正經兒地報道會正經事兒不好嗎?”

“梆!砰!砰!”一片巨響在幾個交叉路口外響起,錢小少爺的臉色驟變,他失去了那份氣定神閑地看戲的态度,怕是有什麽了不得的大事發生了。

大事不大事的,燕玑完全不想知道。

他就知道,自己這游了幾裏的地,總算是尋到了一處空擋可以上岸歇口氣了。

誰知他好不容易爬上岸,後面的卿尚德還沒爬上來呢!昏暗漆黑的巷子裏就慌慌張張地跑過一個女子,燕玑茫然地看着她大約是眼神不好地一腳踩空直接摔進了江中。

後面緊接着追過來一個痞子,頗為晦氣地朝不停撲通的江水裏呸了一聲,調頭就走,絲毫沒有要下水救人的意思。

燕玑:“……”

還得要爺下水救人?

他的腦子裏還沒有轉過彎來,卿小哥就把人給撈出來了,丢在岸邊,顯然是很辛苦地坐到燕十三的身邊,喘了兩口氣。

“咳咳咳……”那女子半跪于地狼狽地攥着自己的喉嚨,不停地咳水。

燕十三想了想,從自己的外袍口袋裏掏出一張雪白的手帕,用力地擰幹,水珠滴滴答答。

然後,他直接忽略卿小哥的眼神,把手帕遞到那姑娘手裏,溫柔道:“小姑娘,你是怎麽了這是?”

小姑娘一邊咳,一邊哭,道:“那個、那個痞子要、要……我!”

燕十三在卿尚德的眼皮子底下,伸出手摸了摸女學生濕漉漉的頭發,盡力放緩了語調,道:“你家離這兒遠嗎?這世道太亂了,不如我們送你回去吧。”

女學生睜大了眼睛擡起頭看着燕十三跟卿小哥,卿尚德的臉雖然古井無波卻不知為何仿佛洋溢着一股刺骨的冰寒之氣。

而看燕十三,上好的桃花皮相,眉眼彎彎帶笑,十分可親,瞧着絲毫沒有兇煞之氣。

或許,從外表看人真的是一個傳統吧。

女學生只是愣了一下,便點頭答應了。燕玑起身想要将她扶起,誰知卿小哥搶先一步,把人直接一把給拉了起來面無表情道:“要小米不要南瓜。”

女學生猛然擡頭盯着卿尚德遲疑道:“西瓜不甜還不如土豆。”

燕玑冷不丁地捂住了嘴,彎下腰。整個人笑得一抖一抖,卿小哥拉住他的身體,才讓他沒有一屁股摔出去。

“不是……我說……你們這些葉謀人的朋友……哈……都這麽……這麽……鄉土的嗎?”

卿尚德抿唇不語,眼神聚焦與燕十三同樣濕透了的發頂。

“這都是大家的事!你憑什麽瞧不起鄉下人?!”那女子好像忽然間被觸動了什麽開關,不高興地鼓起了臉頰,插着腰,好像一個鬥士。

卿尚德頭疼地按了按眉心,喃喃道:“所以我才煩你們這些要用筆杆子做刀劍的啊……”

燕玑仰首,收回笑出來的眼淚,繼續柔若無骨地趴在卿小哥的背上,勉強正色道:“哎——你住哪兒的?我們送你回去?你帶路吧?”

卿尚德就這麽被燕玑勾勾搭搭了一路,他時不時神經質地停下來笑上兩聲,最後竟逼得卿小哥一怒之下就将人打橫抱起,在女子震驚地目光中大步向前。

那女子住在不遠處的一棟小樓裏,一進門就能聞到極重的油墨氣,隔着幾條街的樓房才是大江。

燕十三跟她讨了個冬天用的火盆,又從犄角旮旯裏掏出幾堆廢紙,火柴一劃,“嘶——”明亮的火焰跳躍而起。

他從懷裏取出一支小煙花一樣的東西,放在上面烘了又烘,直到它摸起來幹幹脆脆的,他這才罷休。

這是給他姐姐的煙火信號,好讓她及時派人來收尾。

殷紅的花束在夜空中驟然炸開,仿佛流星一般,充滿着絢爛。

燕十三很高興地眯起眼睛,說真的,他也很多年沒有放過煙火了。

他有多少年沒有放過煙火,也就該有多少年沒有回過家了。

然而,他的好心情在低頭看見路燈那頭走過來的人時,全都消亡殆盡。

說真的,卿尚德很難得看到燕玑的臉上出現這種殺氣騰騰的表情。他困惑地順着他眼神的方向望去,就看到一個依稀能看出年輕時是何等清俊才子的中年男子走了過來,一身帝國的服色,舉手投足間寫滿了“新派”二字。

卿尚德認識他,他是總聯絡上官安排在不夜灘的标杆。

這時候,外頭的車開了過來,亮漆的車門反射着路燈光。車停下了,裏面一名長高叉散花周裙的女郎推開車門踩着時髦的高跟鞋邁了出來,她的頭發不長,全都燙成了卷卷的熨帖模樣。

烏黑的發卷尖兒勾着眼角,她在笑,濃豔無比的烈火紅唇一綻,挑眉道:“還不上來?”

燕十三幾不可察地攥了攥拳頭,接着狠狠地拉開車門就拽着卿尚德上了車。

車在開着,卿尚德在後座上按住燕十三,細語道:“怎麽?”

燕玑始終保持着沉默,一雙桃花眼冷冷地盯着車窗外。

一個不想開口的人,無論如何,都是撬不開他的口的。

大姐一路無話地将燕玑兩人送到了戲樓後門口,戲樓老板正站在門中央朝外面張望,手裏還拎着一個不起眼的小包袱。

卿小哥最終還是沒能從燕十三的嘴裏問出什麽來,他目送着燕玑拉開車門,走到戲樓老板面前接過包袱。

兩個人聊了很久。

久到卿尚德身側三尺的空氣都有些冷意。

燕玑拎着小包袱上了車,唇角有弧度,看起來并不像是将要離別之人,更沒有絲毫悲苦之色。

“東西都帶上了?”大姐随意地瞟了一眼後視鏡裏的燕十三,平靜道。

“姐……”燕十三的臉上笑意消散,露出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躊躇表情。

“廢話就不要說了,你們都去我在不夜灘的地方住一個晚上?”大姐撩了撩耳邊燙出來的小卷發道。

燕十三愣了一下,反問道:“姐,這裏發生什麽事了?”

大姐微微擡眸掃了他一眼,眸中思緒萬千,嘆了一口氣,道:“十三。”

“嗯?”燕玑擡頭看着眼前這個豔妝濃抹仿佛自在風塵之中的女子,她的身上早就沒有了曾經白裙翩翩起舞站立陽光下大笑的清麗脫俗。

“沒事,就是高級區外面發生了一點兒摩擦,怕是要不好過。”大姐勾了勾那雙與燕十三如出一轍的桃花眼,眼尾還帶着一抹淺淺的紅影,“城嘛,今個兒是別想出了,休息休息,過兩天參加一下錢小少爺的生日晚宴,到時候再走。”

“他……怎麽沒和我說過……”燕十三聽到這話,心裏像是忽然間打翻了芥末碟子似的,一股辛氣直沖頭頂。

大姐勉強地笑了起來,輕聲道:“小十三,阿財是不想你為難。生日晚宴到了他的那個年紀,已經不僅僅是過生日了,你想要見的人會來,你不想要見到的人,也會來。”

“他啊,算得上是個真真正正的朋友。”

大姐深吸了一口夾在指尖的女煙,又順勢吐了出來,隔在兩個人之間。

煙氣缥缈出塵,一切都如同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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