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封棺(上)

燕長官最後是被卿小哥給打橫抱着出的會議室,他身上的衣服整整齊齊的扣着,看起來還不錯。

可憐了卿尚德身披紐扣全都崩裂的襯衫,露着前胸出來,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簡直不能更可憐。

看門的老李見了,跟他笑笑,說:“十三爺最近煩心事兒多,要打仗了,有些焦慮,小哥多擔待。他要打,你就給他打一下,爺手裏還是挺有分寸的。”

卿小哥:“……”

他要是真有分寸,也不會昏過去然後被我抱出來了。

……

南城入夜早,人散得也早。

卿尚德抱着一百幾十斤睡得很熟的燕十三走在安靜的街頭,燕十三睡覺的時候看起來比醒着的時候可愛得多。

他今天沒有爬牆,因為手上還抱着個燕十三。

年久失修且一直沒有人用過的大門“吱哇”地一響,燕十三馬上清醒過來,一雙眼角還有點紅的桃花眼清泠泠地盯着卿尚德,眼尾的小白痣映着月色在閃閃發光。

他笑了笑,道:“小哥哥,你想不想吃我燒的炒飯啊?”

說句實話,卿尚德從來都沒有見過燕十三下過廚。這時候忽然被他問起,居然還有點真想知道燕十三做出來的飯是什麽味道。

畢竟燕十三孤身在外漂泊了許多年,總不可能一直都不會燒飯。

所以,他會做怎樣的炒飯呢?

曾經年少的燕十三,應該不是一個能夠照顧好自己的人。

卿小哥的心忽然間揪痛了一下,真的,錯過了很多的時光啊。

年少未及相伴,逆境未曾共苦,哪怕是冥冥之中在南府的一眼,也未曾有任何的一寸交集。

灼熱的氣流上湧,一股子淡淡的清香彌漫了整個廚房。

廚房裏的東西并不多,甚至可以說是少得可憐。

這是一個典型的土竈頭,卿小哥坐在竈塘口掌火,熊熊的火光倒影在他的眼中,還有站在大鍋邊上扶着腰抄着大炒勺的燕十三。

鍋的外沿是一片貼了石頭的小平臺,平臺上放着一塊瞧着還挺新的松木案板,案板上一堆切得整整齊齊的胡蘿蔔塊,紅橙橙的,居然有些玲珑得可愛。

燕十三要炒胡蘿蔔炒飯。

他的胡蘿蔔先下了鍋,用油炸得透透的,軟軟的,一點兒也不硬。然後是下飯,飯大概還是中午的了。

油花一朵接着一朵的濺開,燕十三冷靜地好像是拿着指揮棒在戰場上,左邊一鏟,右邊一鏟,絕對不偏頗。

炒飯出鍋,香氣撲鼻。

他先給卿小哥盛了一大碗,再給自己盛了一小碗。

卿尚德忍不住道:“你這樣就好了?”

燕十三暧昧地眨眨眼睛,道:“我吃你都吃飽了。”

卿小哥的臉止也止不住地紅了起來,只好埋頭吃飯。

出人意料的,燕十三炒得這個胡蘿蔔炒飯居然這樣好吃!

“我那些年在帝國月亮灣的時候……很窮,窮到只能夜裏起早趕他們的農場去買菜……買一次要吃很久,所以——就要胡蘿蔔啊土豆啊這些好放得久的菜。”燕十三追憶似地停了一下,笑到,“一般的話,我吃的是胡蘿蔔炒土豆泥,甜甜的,還挺好吃。”

“不過……”他又笑了笑,道,“再好吃的東西,吃了太久,誰都不會喜歡了。”

卿尚德的心又是一下絞痛。

這個人,總是能輕而易舉地讓他感到心疼。

……

夜已經很深了。

燕十三披上風衣,輕手輕腳地摸到護衛隊的樓房,他打開了會議室的門,走了進去推開蓋着電報機的灰布。

他熟練地抄起黑色的耳機夾在脖頸上,歪着腦袋,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一根煙叼在嘴裏,外面是柴油機發電産生的噪聲。

耳邊是無限的靜噪音。

燕十三眯着眼睛,開始調整電鈕,尋找那個隐藏的頻率。

“滴——滴滴——”

他微微皺眉,停在了那個有聲頻率。

他随手從旁邊抽出一支筆,甩了一下,哈了一口氣,在旁邊劃了一道,沒有出水,又丢在一邊。

【吾弟,西府三日內必破,速撤。】

燕十三咬着煙頭,留下了一個很深的牙印。

他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聽到了什麽消息。

這不是一個噩耗,這壓根就是一個死亡通知書!

燕十三把煙往旁邊一丢,連電臺都沒有關就起身沖向門外。南城有一個早在燕十三上馬當縣衛那一年就搞起來的土警報器,燕十三站在小樓的樓頂,看着這個從深山破廟裏拆出來的古銅鐘,深吸了一口氣。

‘假傳消息,動搖人心,這是什麽罪?’

‘報告教頭,這是必須要拖出去處死,不可饒恕的重罪!’

‘那麽,如果是洩露機密呢?’

‘視其情況而斷。’

‘不,你錯了。任何洩露機密,只要是在戰時,就是罪無可恕的重罪!必須殺雞儆猴!切不可輕饒任何一人!’

‘即使是為了救助百姓也不行嗎?’

‘身為武夫,你到底為何要做一個武夫?為了做大官?為了吃香的喝辣的?或許吧,可是你既然入了南府,從今以後,這樣的想法都要給老子統統忘掉!我告訴你!南府絕對不允許出心慈手軟的懦夫!廢物!’

‘可是,教頭,我們保家護國,難道不是為了保護親友,保護千千萬萬的庶民百姓嗎?’

這個問題,燕十三始終沒有得到答案。

他只記得徐教頭當時意味深長地回頭瞧了他一眼,接着就點起了煙。

大概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了。

人世間的事,哪裏有這麽多标準的答案?

【我所能做的,也就是從我的本心罷了。】

燕十三拉過撞鐘杆,眼看着就要動手撞響這口響亮的大鐘,忽然有一雙手悄無聲息地從後面伸出來抱住了他。

“大人,請讓我跟你一起。”

燕十三吃驚地回頭,脫口而出道:“你怎麽在這裏???”

“半夜醒來老婆跑了,難道還不許我出來抓個奸嗎,大人?”

“你——你,你怎麽會——”

卿小哥俯身吻了吻燕十三的側臉,笑道:“大人,你怎麽對你一手教出來的學生這麽沒有自信,嗯?”

燕十三:“……教會徒弟,餓死師傅。”

卿小哥得寸進尺地在他的臉上幹脆咬了一口,相當自覺道:“不會的,我會把我師傅給喂飽的。”

燕十三:“……”

卿卿的騷話真的是越來越不像樣了。

不過,我喜歡,嘿嘿。

“咚咚咚——”

洪亮的鐘聲響徹了整座南城。

門房小樓的門口坐着一個笑眯眯的老頭兒,他抽着旱煙,嘴裏吧唧吧唧地作響。他偶爾擡頭望一眼天空,暗道:年輕真好啊,天都要亮了,還沒完事兒。

夜幕裏,兩個年輕人在小樓上擁吻,好像這樣就可以一直纏綿到天荒地老,永遠永遠都不會有離愁和別緒。

【謝謝你,還有,對不起。】

卿尚德的葬禮上整個南城護衛隊的人都來了,每一個人都帶了一張不敢置信的臉。

怎麽力氣比牛還大的卿小哥就這麽沒了?說沒就沒?

燕十三站在封棺隊伍的最前方,他的頭上披麻,面無表情地想着:

【為師呢——其實還有一招沒有教你。】

【美人計了解一下,以後有機會呢——也還是不要用這個鬼計了。】

【為師……舍不得。】

燕十三想着想着,差點兒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他看着被他用特別藥物迷昏安放在棺材裏的卿尚德,眼神缱绻而溫柔。

【卿卿,要活下去,去看到勝利。】

【我要上沙場了,請原諒我的私心,我希望你平安喜樂、長命百歲。】

看門的老李一臉褶子地湊了上來,他盯着燕十三道:“大人,可以封棺了沒?”

燕十三點點頭,拍拍手,站起身,道:“封——棺——”

厚重的桐木板被緩緩地蓋上,燕十三站在外頭,卿小哥躺在裏頭,站着的人神情肅穆,躺着的人神情安詳。卿尚德的眉頭微皺,手指驟然一彈,卻好像被夢魇控制住了,再也醒不過來。

伴随着“嘎吱”一聲,棺材板合上了。

看門老李佝偻着身子暗忖道:怕是這一去,就黃泉碧落,真的陰陽相隔,再也回不來了呦!

七十二顆封棺釘被工匠打入了棺材邊緣裏。

燕十三眼看着棺材被封緊,接着升棺入穴——穴挖得很深。

一抔又一抔的黃土撒在棺材面兒上,終于再也看不見了棺材的暗紅漆色。

燕十三拍拍手,轉身對民兵團的衆人道:“走吧,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

城門口無數拖家帶口的男女老少在緩慢地向着西南方向走去,牛車也慢,驢車也慢,馬車這時候看起來居然也慢得不行!

燕十三獨自站在城頭,遠遠地可以瞧見山坳檔裏的孤墳。

孤墳千裏,無處話凄涼。

什麽時候帝國的陰雲會壓頂呢?

什麽時候西府的人會來把他捉回去處死呢?

“滴——滴滴——”

【吾弟,西府已破,馬上撤離!!!】

“呵……”燕十三眯了眯眼睛,低頭瞟了一眼攤開在城磚上的大周堪輿圖,随手一點,自言自語道,“就這裏吧,唔,雖說朔方之南無關可守、無險可立。不過這個地方……倒也還不賴。”

“唉——”

他勾起唇角,在高高的城牆上按滅了煙頭,身側幾尺都是煙灰跟煙蒂,瞧着十分的頹廢。

“都說無關可守,爺卻偏要去守上一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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