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端陽宮宴
第5章 端陽宮宴
端陽節前一晚,皇帝在北海別宮賜宴宗親勳貴、文武百官。
北海別宮是大衍歷代皇帝的夏日避暑之所,近十年來因國庫空虛,年久失修,已逐漸荒廢,去歲年末,皇帝心血來潮,硬是使了個法子,逼着京裏各世家勳貴捐了筆銀子,将此處重新修繕一新,半月前才徹底完工,今日皇帝大擺宴席,為的無非是與臣下炫耀一番。
祝雁停跟着懷王祝鶴鳴一同前來,他二人坐在一衆宗王中,因祝鶴鳴年歲尚輕,位置被安排在偏角處,并不顯眼。
大衍朝的爵位是世襲罔替制,皇子皆封親王,親王嫡長子年六歲立親王世子,餘下諸子年滿二十,則封郡王,郡王嫡長子為郡王世子,諸子授鎮國将軍,以此類推。祝鶴鳴自是親王爵,而祝雁停只要滿二十歲行了冠禮,也可得封郡王,因此王爵,在整個大衍朝來說并不稀奇。
只是環顧四周,那幾位上了年紀的老親王,王位竟都承繼自景瑞朝之前,這一點,遲早有一日會引人注意,又或許早有人注意到,只緘口不言罷了。
皇帝還未來,席上只有冷菜,祝雁停随意動了動筷子便擱下了,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落到某一處時,對方似有所感,微微擡眼。
祝雁停勾唇一笑,舉杯與之示意。
蕭莨眉目沉沉地看着他,片刻後拎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蕭莨雖是六部官員,但他代表着承國公府,與蕭榮一塊坐在一衆勳貴之中,蕭榮忙着與那些年歲相仿的世家子弟們把酒言歡,蕭莨卻鮮少與人交談,沉默喝着酒,顯得與周遭格格不入。
蕭莨這副模樣分明是心情不佳,似乎還比上元節那會兒消瘦了些,也不知是這幾個月在外奔波的緣故,還是因為別的。
祝雁停歪着身子,一手支着頭,一手拎着酒杯輕輕晃動,一瞬不瞬地望着蕭莨,唇角始終噙着笑,時不時舉杯。蕭莨亦看向他,每每一杯到底,倆人隔着大半個宮殿,無聲地陪着對方,喝下一杯又一杯的酒。
皇帝姍姍來遲,身上道袍還未換下,整個人飄飄晃晃,渾濁的雙眼裏冒着精光,紅光滿面得幾近異常。
跟在皇帝身後的,是一身雪袍,看似仙風道骨、不沾煙火的國師,只見他發須皆白,一柄拂塵搭在手臂,步履輕盈,仿若仙人之姿。從進大殿起,這國師便只落後皇帝半步,目不斜視,竟是誰人都不放在眼中。
祝雁停一聲輕笑,與祝鶴鳴低語:“當真是世風日下,一個不知哪裏冒出來的道人,竟也能做國師,太祖皇帝有靈,怕是能再被活活氣死一回。”
誰人不知大衍朝的開國皇帝尚佛,衍朝歷代皇帝都效仿先祖,推崇佛教、廣修廟宇傳播佛法,唯有他們這位當今皇帝,痛失愛子愛女後心性大變,醉心于修仙問道,對這不知打哪來的道人禮待有加、寵幸至極,還封了國師,甚至國事都時常拿去叫這位國師占上一卦,如同兒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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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鶴鳴低下聲音,提醒祝雁停:“慎言。”
祝雁停眯着眼睛觑向坐于前邊的皇太弟祝玖淵,見他面色如常,不由哂然。
有傳言這國師其實是這位皇太弟引薦給皇帝的人,祝雁停原本不信,畢竟皇帝對皇太弟的戒備有多深,明眼人都瞧得出來,怎可能這般寵幸他引薦之人。但細想起來,這道人能将皇帝哄得如此服帖,想必有幾分真本事,自古做皇帝的,哪個不渴求長生不老,若是當真讓皇帝看到了那虛無缥缈的希望,自能換得對皇帝的予取予求。
祝雁停收回目光,側目之間,再次對上那頭蕭莨看向自己的黑沉沉的雙眼,他微微一笑,又一次舉杯。
皇帝入席落座,國師的位置就在他手側,比皇太弟還要靠前一些,皇帝滿意地掃視過群臣,擺了擺手:“賜宴。”
大太監朗聲重複:“賜宴——”宮人們魚貫而入,一道道熱氣騰騰的佳肴送上,看着精致可口,但嘗過的都知道,味道當真就只是那樣,這宮宴上的菜,除了皇帝吃的那幾口,旁人的,能煮熟就已是不錯。
祝雁停胃口全無,只勉強吃了幾口豆沙軟粽,皇帝賜下的雄黃酒也只嘗了小半杯。
酒過三巡,皇帝喝得醉意醺然,歪在座椅裏,熱得扯散了身上道袍,全無威儀可言,到後頭竟拉着前去勸谏的首輔劉崇陽捶胸頓足、嚎啕大哭:“朕不容易、朕不容易啊,你們只覺得朕是一國之君,朕風光,你們誰又知道朕的苦處……”
大殿裏一瞬間噤了聲,劉崇陽低聲哄着皇帝:“陛下您乏了,臣叫人送您回去寝殿吧?”
“朕不回去,朕不願回去!朕就要說,南邊在打仗,北邊也在打仗,到處是戰事,到處都是天災,朕知道你們都在罵朕,罵朕昏庸無能,罵朕敗壞了祖宗的江山,可朕能怎麽辦,國庫空虛,連年入不敷出,拆東牆補西牆,朕也沒辦法,朕也沒辦法啊!你們各個人吃的用的比朕這個皇帝還好,朕能拿你們怎麽辦,朕動得了你們一個,動得了你們所有人嗎?”
皇帝這麽說,誰還吃得下東西,紛紛歇了筷子低下頭,皇帝似渾然不覺下頭人的難堪,一抹臉,繼續哭訴:“你們只看朕非要修這別宮,罵朕窮奢極欲,可朕能不做嗎?太祖皇帝當年在遺旨裏言明後世子孫定要妥善看管這座宮殿,朕能忤逆太祖皇帝的旨意嗎?朕哪怕從牙縫裏擠出銀子也要将這裏修好,不然待朕過身之後,怎還有臉去面對列祖列宗面對太祖皇帝?朕不過是叫你們幫朕略微分擔一些,你們便一個個指着朕的脊梁骨罵朕,你們其心可誅、其心可誅啊!”
這下,群臣當真只得跪下去請罪了:“臣等有罪。”
“你,你,還有你,”皇帝随手點出幾人,聲淚俱下,“你們個個過得都比朕好,府上日日鐘鳴鼎食,你們以為朕都不知道嗎?朕不說你們,你們怎麽就不能體諒體諒朕,體諒體諒朕啊!”
被點名的幾人暗嘆倒黴,低了腦袋再三請罪。
祝雁停虛跪在地,心下不快,今日這場宮宴可不只有文武百官,他們這些宗親都在,皇帝這是故意指着鼻子罵他們全都不忠不孝,忘了太祖皇帝的遺命。
太祖皇帝至死都放不下這座宮殿,那是因為皇後最後幾年病重之時一直在這裏養病,也是在這裏故去的,這裏還有太祖皇帝親手為皇後種下的石榴園,是太祖皇帝對皇後一片情深義重。
只是數百年過去,還有幾個人記得當初的這些典故,後世皇帝修繕別宮,為的無非是享樂,皇帝說得這般冠冕堂皇,卻将太祖皇帝同樣親口說過的“國朝當以佛法為尊”忘得一幹二淨。
說到底,皇帝不過是為自己敲詐臣下找個借口罷了,這番誅心之言一出,他們這些人回去恐怕還得再捐一回銀子。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卻偏偏只能陪着皇帝演下去,大殿裏一時間只有皇帝斷斷續續的哭聲,直到那一直端坐不動的國師淡聲開口:“陛下,您醉了。”
皇帝漲紅着臉嗬嗬幾聲,驟然洩了氣,放開揪着劉崇陽袖子的手,歪回座椅裏,國師遞了個眼神給随侍的宮人,終于将皇帝攙扶回了寝殿去。
待禦駕遠去,原本寂靜無聲的大殿重新沸騰起來,有人低聲抱怨,有人罵罵咧咧,誰都沒了吃酒席的興致,時辰一到,便各自散了。
祝雁停跟着祝鶴鳴離開,倆人緩步走出庭院,正值夜色低垂之時,但見庭燎繞空、香屑布地,處處是火樹琪花、金窗玉檻。祝鶴鳴駐足在垂拱橋上,望着遠處的綽約琳宮、巍峨桂殿,眼裏隐約有躍動的火光。
祝雁停一聲嗤笑:“這皇帝老兒當真會享受,聽聞這別宮的修繕完全比照着景瑞朝時的規制,沒有盛世皇帝的命,他倒是做着盛世皇帝的夢。”
祝鶴鳴彎了彎唇角,沒說什麽:“走吧。”
從別宮裏出來,祝雁停停下腳步,目光落到前頭不遠處,是承國公府的馬車,蕭家兄弟二人正站在車邊,不知說着什麽。
祝鶴鳴丢下句“別耽誤太久”,先上了車。
祝雁停提步走上前。
“蕭大人這是喝醉了嗎?”
聽到聲音,扶着蕭莨的蕭榮轉過身,見到祝雁停,有一點意外,順嘴告訴他:“是啊,我二哥也不知喝了幾杯,我都沒注意他怎麽就喝醉了……”
蕭莨擡眼,他醉得并不明顯,面色如常,只那雙黑眸幽沉,一瞬不瞬地望着祝雁停,眼中隐約有血絲,泛着叫人看不懂的情緒。
祝雁停輕聲喊他:“蕭大人可還安好?”
蕭莨輕閉雙目,再睜開時,眼裏已恢複一片平靜,啞聲道:“勞郎君挂心,我無事。”
祝雁停取下挂在腰間的香囊遞過去:“這裏頭有艾草、甘菊、白芷和佩蘭,能清神醒腦,你要是覺得難受,嗅一嗅這個味道會舒服些。”
蕭莨垂眸,目光落到祝雁停手裏捏着的香囊上,頓了頓,伸手接過:“多謝。”
祝雁停莞爾:“蕭大人客氣。”
車行得緩慢,蕭榮靠在窗邊,望着依舊站在原地目送他們的祝雁停,小聲嘀咕:“這懷王府的小郎君人挺好啊,還把自己的香囊送給二哥你。”
蕭莨摩挲着香囊上金絲線鏽的蠍子,久久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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