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人心鬼蜮
第20章 人心鬼蜮
甘霖宮,皇帝寝殿。
黑夜寂靜,殿中燭火晃晃蕩蕩,有如鬼火,映着牆上斑駁的影子。
禦榻上的皇帝尖叫着醒來,滿頭大汗猛坐起身,喉嚨似被人掐住,漲紅着臉聲嘶力竭地喊人:“來人……來……”
守夜的幾個太監撲進來,跪了一地,皇帝抄起枕頭用力砸上牆,眼中寫滿驚恐:“那是什麽!滾啊!滾!”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大太監跪着上前,安撫皇帝,“那只是窗外的樹影映進來了而已,陛下息怒,奴婢這就去請國師過來。”
虞道子姍姍來遲,皇帝見着他如見着救命的稻草,死死将之攥着不放:“國師救朕!朕夢到有人要害朕!朕要殺了他們,朕一定要殺了他們!!”
虞道子面色淡淡:“陛下不過是做噩夢罷了……”
“不是!有人要害朕!一定是有人要害朕!”
“陛下服藥吧。”
皇帝慌慌張張地接過丹藥,囫囵吞下,瞪得銅鑼大的雙眼中泛着鮮紅血絲,牙齒咬得咯咯響:“朕沒有病,朕這只是心病,朕知道外頭人都在說朕這病病得蹊跷,還有人懷疑國師,但是朕信國師你,國師怎麽會害朕,是別有用心之人,是有人想挑撥朕與國師的關系!”
虞道子垂眸不語,皇帝瘦凹的面龐在燭火搖晃中愈顯猙獰,兀自冷笑:“他以為去了一趟國子監,騙得那些迂腐書生喝彩幾句,便不将朕放在眼中,朕要叫他知道,朕才是皇帝!誰都別想害朕!誰都別想!!”
連着下了四五日的雨,天氣越發的涼,早起推開窗,外頭一片白霧,阿清叫人擡進炭盆來,擺到屋中四處角落,祝雁停怔怔回神,随口問他:“今年這麽早就用上炭盆了?”
阿清小聲回話:“王妃說您身子弱,不能受寒,再過些日子估摸着就要下雪,早點備着也好。”
祝雁停點點頭:“一會兒派人去與嫂嫂道謝,……罷了,我自個去吧。”
去到正院,祝鶴鳴與妻小正在用早膳,見到祝雁停進來,叫他坐下一塊吃,小侄兒蹦蹦跳跳地過來要祝雁停抱,祝鶴鳴沉聲教訓兒子:“過來坐好,你小叔抱不動你,也不看看自己都幾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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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歲大的小孩扁起嘴,有些委屈,祝雁停笑吟吟地摸摸他腦袋:“坐吧,先吃東西,一會兒小叔陪你玩。”
王妃笑道:“雁停你別太慣着他,把孩子給慣壞了,改明兒你自個有了孩子,這麽嬌慣着可不行。”
祝雁停眸光微亮,唇角上揚些許:“哪能啊,還早的事情。”
祝鶴鳴的視線淡淡掃過他,不動聲色地繼續吃東西。
用完早膳,兄弟倆去書房說話,祝鶴鳴問祝雁停:“雨還下着,你今日還要出門嗎?”
“早上去書院,下了學過去南郊的莊子上住一日。”祝雁停随口回答。
“與那蕭二郎一起?”
“嗯。”
祝雁停說着,眉梢間不自覺地染上了笑意,祝鶴鳴望着他,幽幽一嘆:“你對他如此上心,倒是少見,……也罷,日後總歸你與他才是一家人。”
祝雁停嘴角的笑意倏然收住,見祝鶴鳴倚在軟榻上,眉頭郁結着,神色略有不适,心下一沉,擔憂問他:“這幾日天涼了,又陰雨不斷,兄長的腰傷是否又犯了?”
“無事,老毛病而已,過幾日便好了。”祝鶴鳴不在意道。
祝雁停心下愧疚,祝鶴鳴當年替他挨杖責留下病根,一到秋冬季節,腰傷便會犯,怎麽都不見好。
沉默片刻,祝雁停澀然道:“……還是請太醫來看看吧,施幾針總能減輕些不适。”
祝鶴鳴安慰他道:“雁停,這事早過去了,你別太自責,我是你兄長,難不成當初能眼睜睜看着你被人打嗎?你別多想,我一會兒便派人去請陳太醫來。”
祝雁停平複住心緒,換了個話題:“說起陳太醫,我正要與兄長說,皇太弟的發妻,也就是當年的慧王妃,因難産而死、一屍兩命,能否請陳太醫私下裏查一查,她當年的脈案是否有蹊跷?”
祝鶴鳴微蹙起眉:“為何會突然想到這事?”
“蕭榮與我說的,慧王妃生産前一直郁郁寡歡,面色憔悴蠟黃,不斷掉發,吃不下東西瘦脫了形,我總覺得這裏頭說不得有什麽隐情,”祝雁停眸色微黯,“蕭家與皇太弟并無多少瓜葛,但輕易也不願得罪他,可若是慧王妃的死另有內情,那又是兩說了。”
聞言,祝鶴鳴眼中倏忽滑過一抹精光,勾唇一笑:“好,我會叫人去查,話說回來,最近這幾日,那位儲君殿下連帶着江士誠那老小子可是出風頭得很,皇帝吃了這麽大一個虧,想必特別惱他們。”
江士誠是內閣學士兼詹事府詹事,若非這次是由皇太弟代皇帝臨雍講學,這于辟雍殿進講的美差也輪不上他,此人與皇太弟一唱一和,叫皇帝顏面掃地、聲譽全無,如今這聖京城裏的學子們面上不敢說什麽,私下裏議論起今上,無不是搖頭嘆氣、頗多非議,皇帝能不惱嗎?
祝雁停嗤道:“皇帝想必不會善罷甘休,如此也好,便叫他們狗咬狗罷了。”
“确是如此。”
又說了幾句,喝完一盞茶,祝雁停起身告辭,出門之前,似想到什麽,他頓住腳步,回身與祝鶴鳴道:“兄長,日後我雖進了承國公府,但這懷王府,亦是我的家,小時候的那些事,我永遠都不會忘,兄長待我的好,我亦會銘記于心。”
祝鶴鳴啜着茶,淡道:“雁停多心了,懷王府自是你的家,我與你嫂子,還有你侄兒,亦是你的家人,你在外若是受了委屈,随時都能回來。”
申時,祝雁停在工部衙門外下車,與門房說了一聲,門房進去通傳,不多時蕭莨迎出來,祝雁停與之笑道:“我來沒打攪表哥吧?我就是想見識見識這工部衙門是什麽樣的,可以進去看看嗎?”
“無事,你随我進去吧。”
這個時辰衙門裏頭已不剩幾個人,有人注意到祝雁停,也大多帶着好奇打量的目光。祝雁停大大方方地跟随蕭莨進去,蕭莨與另幾個司的主事共用一間屋子,這會兒僅剩他一人尚未走。
蕭莨的桌案上堆了許多東西,祝雁停好奇問他:“你這兒怎麽這麽亂?”
蕭莨無奈解釋:“正在收拾東西,今早上頭下了調令,将我調去了宗事府,任司祿司郎中,過兩日便要赴任。”
祝雁停一愣:“你去宗事府?還一下升了兩級做了司祿司郎中?”
蕭莨輕颔首:“應當是陛下的意思,調令下來後他特地将我召去宮中,說了許多話,大意是國庫空虛,然宗事府每歲占去的花銷之巨,令之瞠目,他要我查司祿司歷年的賬目,看一看銀子都花到哪去了,他說不信別的人,這事只能讓我去做。”
祝雁停回神,心念電轉間便已想明白皇帝的用意。
衍朝自開國之初便設置宗事府與內事府,內事府專為皇家做事,負責宮內一切大小事宜,宗事府則管着宮外乃至封地上的那些祝家宗親,其中司祿司的職責,便是負責宗室爵位俸祿的核查與發放。
太祖皇帝對子孫後代極其大方,不但爵位給得痛快,待遇也足夠優厚,除了爵位俸祿,逢年過節、婚喪嫁娶,以及其它林林總總的名目都能支取銀子,謂之恩賞銀,且這筆錢不走戶部賬目,而是由宗事府司祿司經手發放。衍朝享國三百六十餘年,祝家子孫遍布天下,皇家一脈如今雖人丁單薄,但那些封地上的王爺,四五十個兒女的也不是沒有,如此境況下,司祿司每一歲的支出,數額之巨,便不難想象。
祝雁停皺眉道:“陛下突然叫你查司祿司的賬目,總不會是心血來潮,想來也不會是故意要與整個宗室作對,……他應當是想打出頭鳥?”
“嗯。”蕭莨心不在焉地收拾着東西,不用祝雁停說,他自然心中有數,他兄長之前就擔心皇帝會利用他來對付皇太弟,如今果不其然。
皇太弟在做儲君之前先封了慧王,府邸在宮外,立儲之後也并未搬入東宮,儲君府的一應開支走的還是司祿司的賬目,而非內事府,皇帝雖未明說,但他要打的出頭鳥是誰,自不用言。
“那你……?”祝雁停看着蕭莨,欲言又止,眼中有顯而易見的擔憂。
“我只管查賬目,別的與我無幹,”蕭莨說罷,執起祝雁停一只手,安慰他,“別擔心,無事的。”
祝雁停垂眸:“……你要小心一些。”
“好。”
從工部衙門出來,坐上車,祝雁停問蕭莨:“那我們還去莊子上嗎?”
原本明日蕭莨休沐,他們約好去祝雁停的莊子上玩,現下蕭莨收到調令,後日就要去新部衙報到,怕還有許多事情得準備。
蕭莨卻道:“去。”
既已約好,自然得去。
途經西大街,蕭莨吩咐人停車,讓祝雁停在車中等自己一會兒,下了車,撐着傘進了街邊的點心鋪子。
祝雁停望了一眼招牌,致香齋,是間名滿京城的百年老店。
一刻鐘後,蕭莨揣着剛出爐還熱氣騰騰的點心回來,遞給祝雁停:“你嘗嘗這個味道,不比李嬷嬷做的差。”
祝雁停無奈道:“表哥,你吩咐下人去買就是了,何必親自冒雨下去。”
“你喜歡的,我都親手給你弄來。”蕭莨認真道。
祝雁停微怔,點頭,粲然一笑:“謝謝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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