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心如死灰
第67章 心如死灰
甘霖宮。
祝雁停尚未走進殿中,便聽到祝鶴鳴發脾氣罵人摔東西的聲響,他在門外站了片刻,待到被召來議事的官員灰溜溜地出來,才提步進去。
祝鶴鳴雙手撐在禦案上,正彎腰粗喘着氣,面容猙獰,牙齒不停打着顫,似氣怒又似恐懼。
聽到腳步聲,祝鶴鳴緩緩擡起頭,望向面前一臉平靜的祝雁停,相比起自己的惶恐不安,祝雁停簡直從容過了頭。祝鶴鳴見之愈加惱火,用力握緊拳頭,咬住牙根問他:“你進宮來做什麽?朕要你去下幽城禦敵,你為何還不出發?連你也要抗旨不遵了是嗎?!”
祝雁停的眼睫動了動,淡聲反問道:“兄長一兵一卒都不派給我,讓我只身去下幽城,我要怎麽禦敵?兄長難不成是要我去送死嗎?”
祝鶴鳴一巴掌拍在禦案上,怒道:“朕讓你去你便去!哪裏來的這麽多的廢話!”
祝雁停搖頭:“我不去,去了也是死,倒不如就死在這裏,總歸這麽多年我的眼界也只有面前這一畝三分地,不然也不至于落到今日這地步,死在這裏也算活該。”
他說罷,不待祝鶴鳴再罵人,神色凝重些許,皺眉問道:“有一件事情,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為何蕭莨他會這般針對你?你到底做過什麽讓他這麽痛恨你?”
當年蕭莨離京之時拉下了劉崇陽,卻在最後關頭放了祝鶴鳴一馬,為何如今時過境遷了,他反而要追咬着他們不放,祝雁停怎麽都想不通,除非,祝鶴鳴做過什麽他不知道的事情,才叫蕭莨如此痛恨他。
先前他不願細想,如今卻非要問個究竟不可。
祝鶴鳴扯開嘴角冷笑:“所以你特地進宮來,是為你那夫君找朕興師問罪的?”
祝雁停心下一沉,冷了聲音:“你到底,做過什麽?”
祝鶴鳴的喉嚨裏發出嗬嗬笑聲,扭曲的神情裏多了些暢快和得意,瞅着祝雁停:“朕做過什麽?朕什麽都沒做過,劉崇陽做的事情與朕何幹?朕不過是沒有阻止罷了,誰叫蕭家人這麽冥頑不靈,不肯為朕所用還非要找朕的麻煩?那便去死!通通去死!”
祝雁停的雙瞳狠狠一縮,神色陡然變了:“你讓誰去死?你在說什麽?你給我說清楚!”
祝鶴鳴還是笑,祝雁停越是着急氣怒,他便越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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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有太監慌慌張張地跑進來,撲通跪下地,聲音打着顫地與他禀報:“陛、陛下,下幽城破了!那些匪軍已大舉進兵往京城方向來了!最多、最多再有幾個時辰就要到城門下!”
祝鶴鳴的笑聲卡在喉嚨口,倏然瞪大雙眼,一瞬間面色鐵青:“怎麽可能!下幽城怎會這麽快就破了?!城守衛呢?!守城的人都死了不成?!”
太監哆哆嗦嗦地回話:“城守衛、城守衛已投向了匪軍,下幽城的城門就是他給開的。”
祝雁停閉了閉眼,半點不意外,下幽城的城守衛本就是個貪生怕死的,沒了他這個親王坐鎮壓着,那人降了賊寇完全不出人意料。
“混賬!”
祝鶴鳴氣急敗壞地砸下拳頭,赤紅的雙目裏滿是驚恐和恨意:“兩京大營的人呢?!都進城了沒有?!叫他們給朕死守城門!無論如何也不能将人放進京裏來!”
“回陛下,北、北營的來了一半兵馬,剩下的都不聽調令,南營的兵馬往東去了,占據了東山腳下的城鎮,據城不出,也不肯聽從調令。”
“混賬!混賬!他們怎敢!”祝鶴鳴目眦欲裂,一揮手将禦案上的東西盡數掃下地,又彎下腰不停喘氣,試圖掩飾自己心頭瘋長的恐懼,“給朕、給朕将朝廷官員都召進宮來!叫他們都來給朕想辦法!立刻就去!還有國師,國師人呢?他點子最多他一定有辦法!他現在人在哪裏?!”
太監低着腦袋大氣都不敢多出:“國師不在天門臺,奴婢、奴婢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哐當一聲,祝鶴鳴将手邊的花瓶也給砸了,咬牙切齒地恨道:“好啊、好啊,連他也跑了!你們這些人通通都背叛朕!通通都不是東西!”
祝雁停卻并不在意這些,踏着滿地的碎片走上前,逼問祝鶴鳴:“你到底,對蕭家人做過什麽?”
“你到現在還要跟朕糾纏這事?!朕告訴你便是!”祝鶴鳴漲紅了臉,惡狠狠道,“劉崇陽買通了周簡在戰場上給蕭蒙放冷箭,與朕何幹?事情又不是朕做的,蕭莨跟瘋狗一樣咬着朕做什麽?他有本事不會去找劉崇陽算這筆賬?!”
祝雁停瞬間愕然,不可置信地瞪向祝鶴鳴,祝鶴鳴的臉上全無心虛,洋洋得意地說着這些,如同炫耀一般,扭曲的面容上此刻醜态畢露。
好半晌,祝雁停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蕭蒙,是被你們……害死的?”
祝鶴鳴張牙舞爪:“他活該!他和蕭讓禮那個老頑固要是肯早點投靠朕,也不至于落得這麽個下場!他們通通活該!”
祝雁停猛地攥住祝鶴鳴胸前衣襟,氣得雙手都在打顫:“你們殺了蕭蒙,你們怎麽能殺了蕭蒙!你們怎麽能做這種事情!”
祝鶴鳴不耐煩地将之揮開:“殺了便殺了有何大不了的!你看看清楚,朕才是你兄長!如今你為了蕭家那一家子外人,竟敢用這樣的态度對朕?!懷王府當真是白将你養這麽大,養出了你這麽一頭白眼狼來!早知如此當初還不如就将你扔出去喂狗!”
祝雁停渾渾噩噩地看着他:“你這話是什麽意思?……你在說什麽?”
祝鶴鳴冷笑:“朕在說什麽?朕是在告訴你,做人要懂得知恩圖報,若是沒有懷王府,你不定早就死在外面了,懷王府供你吃供你穿把你養大,不是為了養你這麽一條胳膊肘往外拐的白眼狼!”
祝雁停陡然拔高聲音:“你到底在說什麽?!”
祝鶴鳴的嘴角扯開一抹最殘忍的笑,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說給他聽:“你壓根就不是父王和母妃的孩子,你的親生父母是長歷皇帝和他的皇後,你是被他們抛棄不要了的野種!”
祝雁停怔住,惶然大睜着眼睛,下意識地否認:“我不是,你在說謊,這不是真的,你一定是在說謊!”
祝鶴鳴輕蔑哂道:“朕為何要說謊?都到這地步了你知道了便知道了,又能如何?皇後當年生下的是雙生子,可惜太後娘娘迷信,從前有宮妃生了一對雙生的公主,克着了她,讓她險些喪命,從那以後她就将雙生子都視為不祥之兆,要除之後快,皇後懷了雙生子不敢讓人知道,買通了禦醫和身邊的一衆宮人,在孩子出生後,将其中一個送出了宮。”
“母妃和皇後是閨中密友,皇後托母妃幫她把孩子送走,母妃将孩子藏在了外頭莊子上,打算之後便送去江南,那時母妃自己也身懷六甲,臨盆在即,沒兩日就生産了,卻産下了一個死嬰,母妃傷心之下一時心軟,叫人去莊子上将皇後的孩子抱了回去,當做了自己的孩子。”
“你以為,為何父王從來就不喜歡你,因為你長得一點不像他,他懷疑母妃不忠,又找不着證據,所以冷落你冷落母妃,連帶着朕也被他不喜,你以為,為何朕那時要替你挨下那二十棍棒故意落下病根,無非是要叫父王對朕愧疚,要不然朕的世子之位早就保不住了,朕不那麽做要怎麽在懷王府立足?都是你這個喪門星害的!”
祝鶴鳴越說越痛快,祝雁停卻已搖搖欲墜,渾身都在顫抖:“你騙我,這不是真的,這一定不是真的……”
“怎麽不是真的?!這就是真的!”祝鶴鳴哈哈大笑,“你怕了是嗎?不敢面對了是嗎?長歷皇帝是你的親生父親,你還真是太子呢,可惜啊,你有太子的命卻沒那個福分,你的親生父親,是被你親手毒死的!”
“啊——!”
祝雁停崩潰尖叫,踉跄往後退去:“別說了,我求你別說了……”
“朕偏要說!你就是個白眼狼喪門星!因為你,朕和母妃被父王厭棄,母妃郁郁寡歡年紀輕輕就沒了,你嫁進蕭家,嘴上說是為了幫朕,其實不過是為了滿足你自己的私欲,蕭蒙的死你也脫不了幹系!還有長歷皇帝,那毒藥可是你自己找來親手喂給他吃的,怨不得別人!”
“別說了……”祝雁停癱軟在地上,一地的瓷器碎片紮進他手心裏、胳膊上,他卻渾然不覺,只痛苦地縮着身體,不停抽搐,淚水已流了滿面。
祝鶴鳴尤不解恨,惡狠狠道:“若非皇帝他瘋瘋癫癫将你當做他的太子,朕還當真沒往這上頭想,朕從小就知道你不是母妃的親生子,母妃生産的時候朕就在院子裏等着,親眼看到你是從外頭被人抱進去的,不過朕倒是怎麽都沒想到,你竟然是皇子,可惜啊可惜,你那位好父皇,已經被你親手給毒死了,不若朕也送你上路,讓你去跟你的父皇母後還有你那位太子兄長團聚吧!”
祝鶴鳴說罷,用力抽出挂在牆上的劍,劍尖指向還縮在地上的祝雁停,恨意滿面。
若非蕭家人百般逼迫他,他這個皇帝怎會做得如此狼狽?蕭家人該死,向着蕭家人的祝雁停同樣該死!
祝雁停大睜着空洞的雙眼,不停地滑下眼淚,嘴裏反複呢喃的只有同一句話:“我不是、我不是……”
他不是皇帝的兒子,他怎會是皇帝的兒子,他怎會親手殺了自己的親生父親,他不是,他一定不是……
祝鶴鳴的劍就要往前送,被匆匆進來禀報的宮人打斷。
外頭官員已經到了,祝鶴鳴颠了颠手裏的劍,見祝雁停已徹底失了神智,想必一時半會是跑不了了,略一猶豫,吩咐人看着他,先去了前殿。
朝中官員只來了不到三成,其餘的要麽躲起來要麽逃了,祝鶴鳴面色難看地坐上禦座。
祝雁停渾渾噩噩地縮在地上,殿中燭火驟然熄滅時才恍惚間回過神,摸起一塊瓷器碎片,緩緩送到脖頸間,閉起雙眼。
守着他的太監見狀撲上前去,奪了他手中碎片,尖聲道:“王爺,您要死可別這麽死了,只有陛下才能處置您,您自個死了,奴婢可擔不起這個責任。”
祝雁停擡眼,布滿血絲的雙瞳望向面前的太監,黑瞳如被鮮血浸染一般,對方吓得下意識地往後退開一步,回神又小聲唾罵了一句:“吓唬誰呢,晦氣。”
前殿裏,祝鶴鳴不時罵罵咧咧,氣怒一直沒平息過,殿中這些人平日裏哪個不是能說會道一肚子算計,此刻卻連一個行之有效的退敵之法都拿不出來。
天亮之時,外頭傳來消息,賊寇匪軍已至聖京城門下,國師虞道子連同西南門的城門守正,一齊為之打開了城門,數萬匪軍湧入城中,現已與駐守外城的北營兵馬交上了手。
祝鶴鳴險些又氣暈過去,有內閣官員一步出列,大聲勸道:“陛下!趁着他們還未打進內城裏來,我們趕緊逃吧!”
祝鶴鳴回來時,祝雁停依舊一動不動地低着頭坐在地上,無力垂下的手掌還在不斷往下滴着血,全然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樣。
祝鶴鳴眼神示意,身邊的太監上前去,掐着祝雁停的下巴,為之将藥灌下。
祝鶴鳴咬牙切齒道:“放心,不是什麽毒藥,只是叫你短時間內不能動彈說不出話而已,算你運氣好,眼下那些賊寇已經打進城裏來了,朕馬上就要離開這裏,你扮成朕乖乖給朕在這待着,拖住那些賊寇,也算是你能為朕做的最後一點事情。”
祝雁停木愣愣的,沒有半點反應。
祝鶴鳴揮了揮手,幾個太監上前去,幫他換上了一身龍袍,祝雁停麻木地任由他們給自己脫衣更衣,始終未有擡頭。
祝鶴鳴嗤道:“你穿這身倒也有幾分人模人樣,你那父皇見到了,想必萬分高興。”
祝雁停的身子抖了一下,祝鶴鳴一聲冷笑,轉身大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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