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四、郭長城有種莫名的感覺,就好像他已經在那裏站了成千上萬年一樣
那只影子裏鑽出的手突然五指張開,狠狠地抓向沈巍的腳,沈巍目光落在自己身前,毫無所覺。
趙雲瀾突然伸出手,一把拉住沈巍的胳膊,把他往後拽了半步。
“哎對了,我突然想起來了,”趙雲瀾一邊說着,一邊随手往影子裏彈了彈煙灰,影子裏的黑手好像被燙了,倏地縮了回去,他語氣急切地說,“你瞧我這記性,這案子轉得匆忙,學校這邊需要怎麽個配合法,我得跟你們校長或者書記聊聊,方便替我聯系一下他們嗎?”
直到這時,沈巍終于看了他一眼,趙雲瀾這才發現,沈巍的眼角自眼尾處慢慢地收成一線,修長,如同一濃墨寫到了頭時掃出來的那片氤氲,在透明的眼鏡片後斜斜地看過來的模樣,險些要勾到人心裏。
昏暗的樓道裏,那眼讓人忽然間想起志怪中,女妖怦然心動後,付諸端紙上的書生畫像——縱然那畫中人是明明如月、溫潤如玉,也總免不了沾染上了執者那一點特有的妖氣。
随後,沈巍露出一個笑容:“也對,我在這裏也是實在幫不上什麽忙,可能還跟着添亂——南邊的幾個辦公室都是數學系的,你們随便進去問就行,我去和校長說一下。”
“謝謝啊。”趙雲瀾伸出一直插在褲兜裏的手,笑眯眯的和沈巍握了一下,不鹹不淡地道了別,這才對郭長城招了招手,轉過身,帶着實習生大模大樣地往另一邊的辦公室區走去。
郭長城卻在走出兩步之後,鬼使差地回頭看了一眼。
他看見沈巍并沒有走,戴眼鏡的男人在原地,把眼鏡摘了下來,拿在手裏,心不在焉地用衣角擦着,方才一直躲躲閃閃的眼睛這會卻死死地盯着趙雲瀾的背影,那眼極深極遠,黑沉沉的,他的表情像是懷念,像是克制,含着某種呼之欲出的眷戀又仿佛包含着某種深沉的痛苦。
沈巍的影子在光線昏暗的樓道裏被長長地拖在身後,看起來又孤單、又黯然。
郭長城有種莫名的感覺,就好像他已經在那裏了成千上萬年一樣。
沈巍一直目送着趙雲瀾拐過去,這才注意到回頭的郭長城。
年輕的教授露出了一個彬彬有禮的笑容,重新戴上眼鏡,就像重新戴上了他事不關己的畫皮,沖郭長城點頭致意,然後拿起他的教案,轉身消失在了電梯間裏,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戰戰兢兢的小實習生的錯覺。
“趙處,剛才那個人”
“你沒發現這裏并不是所謂‘數學系’的辦公室麽?”趙雲瀾打斷了他,伸出手在布滿塵土的窗臺上摸了一把,又漫不經心地撚了撚指尖的灰塵,面無表情地說,“我們被人帶進溝裏了,你說這是巧合,還是那個沈教授他故意的?”
或許是因為趙雲瀾看起來比較年輕,又或許是因為他的态度一直非常随和親切,郭長城的膽子逐漸大了一點,他問:“那為什麽還要放他走?我的意思是,如果他是故意帶我們進來的,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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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雲瀾一只手夾着煙,一只手揣在兜裏,在一片煙霧缭繞裏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郭長城不由自主地就住了嘴。
“他是個普通人,剛才我已經檢驗過了。這些事,你新來的,不了解也沒關系,以後我們會慢慢教你。”趙雲瀾的聲音低了下去,“在國內,我們和其他部門同事們的權利基是一樣的,在沒有證據的時候,可以質詢,要求公民予以配合,可以懷疑,甚至依法扣押,提人來審問,但是有一條,絕對不能擅自把普通人扣在任何有危險的現場裏,真出了事,誰也擔不起這個責任。”
他的語氣并不嚴厲,反而是溫和的,可大概是樓道裏太陰涼的緣故,叫郭長城生生打了個寒戰。
趙雲瀾背對着他,接着說:“你大概也能想象,我們手裏的案子,多數時候是走不了正常公訴程序的,因此在一些情況下,我們有對犯‘人’就地處決的權力,這種權力有時候是一件危險的事,所以我們有一套必須要遵守的守則,知道第一條是什麽麽?”
郭長城讷讷地搖了搖頭,又發現對方背對着他,看不見他這個動作,臉頓時漲了個通紅。
“無論你面對的是人是鬼,只要沒有确鑿證據,都得假定他無罪。”趙雲瀾拍了拍黑貓的屁股,“還有你,死胖子,剛才那是要幹什麽,谄媚得簡直像條蠢狗。”
黑貓毫不客氣地拍了他一爪子,從他懷裏跳了出來,氣勢洶洶地走在兩人前面:“我只是覺得那個沈教授有些不對勁,說不出是哪不對,但靠近他讓我覺得非常舒服。”
趙雲瀾涼飕飕地指出:“你靠近游魂的時候也很舒服,尤其愛往藏屍的陰穴裏埋小魚幹。”
黑貓甩了甩尾巴,不屑地說:“你知道我就是那個意思,愚蠢的人類。”
郭長城:“”
樓道越來越暗,他們就像是走進了一條永遠也走不的暗道裏,趙雲瀾從懷裏摸出打火機,“嚓”一聲點燃,小小的火苗在黑暗中不安地跳動着,不動聲色地将漫無邊際的黑暗撕開了一條小口子。
男人臉上的笑容不見了,火光下的臉上有種不大健康的蒼白,顯得有些疲憊,目光卻極其專注,仿佛比周遭的黑暗還要深一些。一股腐敗的味道從黑暗深處傳來,郭長城忍不住捂住鼻子。
“我讨厭這種盤成一圈的樓道,”趙雲瀾輕輕地說,“我讨厭一切圓的東西,生生死死,沒沒了。”
郭長城的經随着他的話音繃到了極致,這時,他敏銳地突然聽見黑暗中“喀嚓”一聲,電光石火間,郭長城情不自禁地聯想到電視裏子彈上膛的聲音。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問,就感覺有什麽東西在他脖子後面輕輕地吹了口氣,郭長城一下子跳了起來,随後,他聽見趙雲瀾不輕不重地說:“躲開。”
那語氣就好像他手裏端着的只是一盤熱餃子,讓人讓開些、別碰到那樣輕描淡寫。
幸好沒等他開口,郭長城就已經吓得屁滾尿流地撲出去了。
槍聲在黑暗中響起,郭長城聽見身後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如果他有毛,一定炸得比肥貓大慶被摸屁股的時候還高,劇烈跳動的心跳讓他有種胸口一空過的感覺,郭長城幾乎懷疑自己被吓出了心髒病。
他坐在地上,狼狽地回頭看了一眼,借着趙雲瀾手上微弱的火光,郭長城看見牆上有一個五六歲小孩那麽大的黑影,乍一看,就像是有人在牆上塗了一層墨水,“它”的心口處有一個“彈痕”,以那裏為中心,一片血紅正在往外蔓延,好像它也會流血。
“那是什麽?”郭長城用一種自己都陌生的尖叫聲問。
“只是‘影子’——你別瞎激動。”趙雲瀾伸手在牆上的黑影上抹了一下,血紅色的液體就順着他的手指尖,像老舊受潮的牆皮一樣撲簌簌地掉下來。
“什什麽玩意的影子?”
趙雲瀾動作頓了頓,忽然半側過頭,詭異地笑了一下,有那麽一瞬間,郭長城甚至覺得自己被對方那雙黑得吓人的眼睛攫住了靈魂。
他聽見趙雲瀾用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聲音輕柔地說:“你知道麽,有的時候,一個人可不止有一個影子。”
郭長城一聲不吭,順着身後靠着的牆,像根面條一樣滑了下去。
趙雲瀾:“”
“都怪你。”大慶翹着尾巴,圍着暈過去的郭長城轉了兩圈,這個倒黴催的小實習生已經在“每日一暈”的路上越走越遠了,黑貓不滿地甩了甩尾巴,“吓暈了他對你有什麽好處?”
“我又不是故意的。”趙雲瀾伸腳輕輕地踹了踹郭長城,實習生順着他的小腿滑了下去,毫無反應,“誰知道這貨還是聲控的,兩句話就暈?我最多以為他會尿個褲子什麽的。”
大慶:“”
“這樣我就可以用成人紙尿褲沖抵他的獎金了。”趙雲瀾俯身把郭長城搬了起來,一甩手扛在肩上,看起來就像是扛了一麻袋土豆,還随着步伐甩來甩去,他動作輕快,語氣卻十分冷淡,“給我說說,這小子是誰家的關系戶?插到老子眼皮底下礙眼。”
“據說部裏剛剛空降的下來個大領導,是這小子的舅舅。”大慶說。
趙雲瀾面無表情地問:“那傻逼不知道特殊調查處不歸公安部調動?還是他想給自己的外甥弄個‘因公殉職’?”
大慶喵了一嗓子:“有事你別沖我來,當面把調令往人臉上摔,背後叫人傻逼,當面一口一個領導,叫得比幹爹還親,老貓我也活了幾千歲了,就沒見過你這麽沒節操的‘令主’。”
“失節是小,餓死是大。”趙雲瀾把煙屁股掐了,在貓咪腦門上輕輕拍了一巴掌,“也請你們這些整天沒事假清高的同志們都好好摸摸自己的良心,你們的那編制,每月按時打在卡裏的工資獎金,逢年過節發的大小福利,以及辦事的時候不受任何其他部門阻撓搗亂的權利,都他媽是大風刮來的?節操是個什麽玩意,能吃嗎?好吃嗎?”
一直在吃進口貓糧、以至于體型也越來越走向國際化的大慶默默地閉嘴了。
歷代“鎮魂令主”,都是在陽世三間管着陰曹地府的事,哪怕不表現出來,心裏也總會把自己當成活人堆裏的異類,很少有像趙雲瀾這樣入世的。
而且他不單是入世,還入得頗為八面玲珑,如魚得水,乃是個下得了陰曹,上得了酒席,推杯換盞會勸酒,嘴裏親兄弟,心裏罵他娘的人才。
至于吃喝嫖賭、逢場作戲那一套,他更是爐火純青、五毒俱全。
以老貓冷眼旁觀,要不是趙雲瀾“不幸”繼承了鎮魂令,也許能憑着這種與生俱來的絕世混功,混成個大人物當當。
作者有話要說:
來,讓沈美人露個正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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