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真鳳虛凰

太上皇終是沒有熬過那天,然而種種混亂卻尚未結束,随着她薨天之時邑頃的長聲哀鳴,宮裏才是真正,進入了戚惶狀态。

“邑頃!你……”懷着孩子的人怎宜長久跪坐?加之這般突然刺激,邑頃才近九個月的身子,竟是破了羊水!轉過頭向着殿外奮力地嚷,一衆産婆和醫女好半晌才紛紛趕來。邑頃此時不宜妄動,只好移至了憫壽宮的偏殿,即刻接生。情勢危急,并不樂觀,我焦急地立于偏殿角落,看着進出之時神色越來越差的衆人,卻是只能盡力不去妨礙,別無他法。

時至子夜,眼看今日就要過去,邑頃的肚子卻無半點新的動靜,我走出殿外,喚過平日她的幾個心腹:“去太醫院,能吊命的,懂接生的全都叫來,現在不是死守規矩百般避忌的時候。再命人去把禦膳房那堆廚子都拎起來,該煎藥的該熬湯的通通去候着,準備王上這個時候能用的吃食,什麽補氣的蓄力的,手腳麻利點,好了就都端來!”

此刻憫壽宮裏女子居多,婦道人家除了幾個年長的婆子、嬷嬷,都慌得失了主心骨般,這時滿屋子團團轉的醫女宮娥,實還不如幾個太醫院的年輕大夫。有了男子進入偏殿,施針診脈忙前忙後,三四張藥膳的方子遞到了禦廚那去,憫壽宮中才算是安穩許多。

太醫令與那主事的産婆兩相商議,過來偏殿角落低聲禀我:“小主子……”

“保大的那個。”

知他欲說什麽,我先一步打斷。

太醫令眼中閃出驚詫,應是沒想到過這種話會是五歲稚童随口脫出。他當即跪下,低垂着頭只留給我灰白頂發:“小主子這般通透明理,老臣也就不再迂回誤時。請恕臣直言,王上如今的情況,唯有保小。”

彎下身子平視着他,我狠狠咬着字句:“太醫令您可得想清楚了再開尊口,若真如此廢物,天家養你何用!”

早看在旁的産婆這時也跪下來,顫聲出言:“小主子息怒,太醫令所言屬實,老身接生這麽多年,今日王上就算強行保下,也只旦夕将亡,命不久長。”

這二人膽敢說出這番話來,我便知曉,邑頃是真的救不回了。忙到破曉前最是黑暗的時候,疲憊恍惚的邑頃竟是清醒了起來。她不再凄厲地叫,只向我伸出手來,就像昨日太上皇做的那般,卻是更加用力,死死握住。疼痛,便就這般傳遞。力求清醒死咬住唇之時,我聽到産婆欣然呼喊:“出來了,出來了,是個小皇子!”

這一聲喜悅的呼喊,卻幾欲要去邑頃與我兩條性命。穹央唯一剩下的皇族血脈,是個男嬰将意味着什麽,産婆自然不必顧及,需要操心的尚有他人。而這他人,性命微淺的邑頃是難再勝任了,燙手的山芋,就這麽落在我的懷中。

回過頭,幾乎是吼出封宮二字,看着尚未想通卻已抖如篩糠跪了一地的男男女女,我轉過目光望向邑頃。她點點頭,眼中有深深眷戀:“怪我不夠争氣,而今只能如此。母皇尚在等我,想來她是不會孤單多久的,只是可憐了這孩子,也可憐了你……唉,說到底,你也不過還是個孩子啊,亂兒……”

她氣若游絲,聲音不穩,艱難地又開了口,悲戚而問:“亂兒,你可否喚我一聲皇姐?不止是我,母皇也是這般希望的呀……”

“皇姐,你會好起來的,別再說了,你要留着力氣,看他長大。”望着那團明黃的軟緞,我本知沒有可能,卻還是自欺欺人。

“他,姑且就喚璨兒吧。”邑頃浮出憐寵的笑,映着穿雲而出的第一縷奪目天光,漾起初為人母的溫柔慈愛:“至于名字,皇妹你說,淺妖二字,怎麽樣呢?洛,淺,妖……聽了就叫人覺得會是個美麗的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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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姐……難道我們非要如此?”不忍再聽,我打斷了她,邑頃卻握着我的手不肯放開:“亂兒心裏比我更加清楚不是?穹央世代帝位傳女,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更改,而今洛氏一族危在旦夕,璨兒又是個沒有爹的孩子,今日我随母皇而去,宮中就将只剩你與璨兒,外戚權臣,旁支異姓皆虎視眈眈,若以我兒大作文章,穹央勢将風雨飄搖,要想扶他坐穩帝位,談何容易?為今之計,只有一條,是為權宜,救得此急,不必皇姐我言說,亂兒自知。”

的确,為今之計……視線緩緩掃過跪在地上的那一群人,所及之處大至明了自身命運的皆面露驚惶,其餘不夠聰明的也是恍若墜了冰窟,戰戰兢兢如畏嚴寒般縮作一團。

“先帝誕下一女,賜名淺妖,宮人護主不力,帝暴亡。憫壽上下,盡皆戴罪,悉數賜死,伴葬王陵。”

艱難地吐出每一個字,而後不顧四起的沖天哀嚎,看向邑頃。

她了無牽挂地沖我笑着,而後呼吸停止,心跳停止,笑容停止。又一代女帝,在我面前,離開人世。

直到死去,邑頃也沒有抱過一下她的璨兒,而我知道,也許這樣才是最好的選擇。璨兒的出生,便不是一個好的事情,而自他來到這個世上,伴随他的都将不會是什麽和煦溫情。而我此刻長跪宣過旨的起居舍人已然退下的永曌殿上,望着冷硬的龍椅中那個尚還睡得香甜的軟糯嬰孩,卻在心裏默默嘆息,雖不能給予他所真正需要的疼愛關懷,而今卻只有我洛罹一人得以護他少時周全了。太上皇賜了我穹央皇姓,收作義女,對外稱為洛氏罹姬,隐去本名,想那邊滄新帝不會無聊到來探究竟。并未料到次日邑頃即随她而去,倒也考慮過某些情形,太上皇只言特殊之時放一切朝野內外之權給我,然未替我準備好相應的名頭。今日休朝,明早文武百官,卻仍然會在。待到那時,又會是一場唇槍舌劍,含沙射影的硬仗吧。

自昨日太上皇那一跌起,我便連軸般轉個不停,而今浸在融融的朝陽之中,疲憊的身子開始叫嚣着需要休憩。就這麽跪在這吧,無人來擾,又何嘗不是一種放松?許是困頓了,視線模糊,意識模糊,隐約聽到身側漸近的腳步,試探般的小心翼翼,應是哪個不懂規矩的小宮女吧。來人自我身前止步,竟是年歲尚不及我的樣子。她輕輕拍了我的肩,我的身子便開始不穩般搖晃。

“瞧,你都快撐不住了,別再跪了,我娘死的時候,我也是像你這般死心眼似的非跪在靈堂裏任誰都拉不起來。後來還能怎樣?再睜開眼,已經被我爹賣到這宮裏來了。我知道你傷心難過,我懂的,我也是,但是再怎麽樣也不能和自己的身子過不去,嘻嘻。”她撩起裙子往地上一坐,晶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剛才偷聽嬷嬷她們說話,我還不信呢,竟是有誰比我那天還倔!你也夠傻的了,雖然不是很明白,但猜着嬷嬷們的意思,估計明天一過,你的下場許是比我還要慘的。你倒也是不管不顧,就這麽只在殿上跪着,難不成是定了主意準備等死啦?”

撲哧一笑,望着這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女娃娃眼中藏不住的擔憂,渾身的勁便一瞬洩了個蹤影全無。身子一軟,靠進她的懷裏,我便不省了人事。

作者有話要說: 今日第二更!

不對……

是第四更!

(僞更,發現這章點擊率太少QwQ明明情節其實蠻重要噠。于是改了內容提要=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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