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氣味的記憶 (1)
[淡淡松節油的氣息,是屬于你的獨家氣味,感謝這些記憶的線索,讓我再次遇見你。]
01
蘇燦再次緩緩地睡了過去,好看的眉毛似乎永遠都是微蹙着,它們倔強地扭成一堆。她側身,蜷縮成一團,雙手緊緊地揪住被子。那是極度缺乏安全感的一種表現。
我悄悄拿過她的手機,飛快地從電話薄裏抄出一串號碼,存在自己的手機裏,然後走出病房,帶上門,朝走廊盡頭走去。
深深呼吸幾下,才摁下屏幕上那串號碼。
“喂,哪位?”電話接通,低沉的男音從那端傳來,禮貌而疏離的模樣。
我猶豫了,不知道這樣做究竟是對還是錯,蘇燦知道後是否會對我生氣呢?
“喂?”那言的聲音再次響在我耳畔。
沒什麽的,又在心裏給自己找了個理由——我實在不忍心看到蘇燦這般痛苦的樣子。
“我是盛西曼,可以見一面嗎?”我沒有提及蘇燦住院的事,想見那言也并非希望他來醫院探望,而是想要與他談一談。或許你會覺得我很雞婆,可作為蘇燦的朋友,我真的想要告誡那言,若不能給予蘇燦所希祈與需要的,那麽請你離開。收起你所謂的不忍心傷害與溫柔的關心,這只會帶給她更多的傷害。
“現在?”他遲疑了一會,才答。
“嗯。”我頓了頓,又說:“如果你不方便出來,我可以去找你。”
“我确實有點不方便。什麽事?”
“你在哪兒?”我邊問邊下樓梯,朝醫院門口走。
“……家。”他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
“家在哪兒?”我繼續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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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他說了個地址。
“你在家等我,哪兒都不要去。”說完,不待他出聲,我滿意地挂上電話。然後跑去囑托護士先幫我照看病房裏的蘇燦,想了想又将亞晨與我的手機號碼都寫給她,才轉身跑到路邊攔了輛出租車,朝那言說的地址開去。
很久之後,我與那言熟悉得可以互相調侃時,他提及這個夜晚,笑話我說,西曼你知道嗎,你那句“你在家等我,哪兒都不要去”把我吓得差點兒就将電話摔在了地上。
我一臉茫然瞪着他,說,你捏造什麽呢,那怎麽可能是從我嘴裏說出來的話!我不是裝傻,而是真的不記得自己說過這樣的話。那個時候,我沒有想過,後來的後來,我與那言之間的交集,會一步步偏離到我無法控制的地步。
出租車一路北行,緩緩穿行在夜色與霓虹交織的城市空間,風從洞開的窗戶吹進來,将我先前的熱血與沖動吹醒了幾分,我又開始矛盾起來,甚至想叫師傅掉頭回醫院。可最終,車還是穩穩停在了那言住的小區外面。
通過保安的詢問與登記,乘電梯上15樓,我站在他家門口摁門鈴,才響了兩聲,咔嚓一聲清脆響,白色大門被打開,那言從門後探出頭來,朝我露出一個好看的笑容,側側身子說,進來吧。
不知是從前沒有注意還是真的是第一次看見那言笑,他笑起來很好看,濃眉彎起,嘴角輕輕上揚,清朗而又不失溫和。那也是我第一次仔細打量那言,心裏禁不住想,是這樣清朗而英俊的男人呢,也難怪蘇燦迷戀至此。
我跟在他身後走進去,不自覺地擡眼環顧這間屋子。客廳、卧室、廚房敞開在一個大的空間裏,全開放式,一目了然。地方不大,但空間設計得很合理,裝修也極為簡潔精致。茶幾上放着兩杯喝了一半的飲料,似乎這裏有客人來過,剛走。而客廳靠落地窗的一角,擺了一張很大的桌子,此刻臺燈亮着,桌上鋪展開一張長長的白紙、鉛筆、尺子等繪圖用具。
聽蘇燦提及過,那言是一名飛機制造工程師。當時我還特膜拜地說了句,哇,造飛機的呢!
“喝點什麽?”他的聲音從廚房那端傳來。
我收回打量的目光說,哦不了,謝謝。然後又想起來此的目的,便清了清嗓子說,抱歉打擾你了,但希望你能跟我聊一聊。頓了頓,才又說,是關于蘇燦。
他神色忽地有些微的變化,嘴邊的笑容遁去,眉頭微蹙,一半的臉頰隐沒在燈的光影下,隔着一段距離他輕輕說,西曼,有很多事情你不了解。
我咬了咬嘴唇,說,我不需要太了解。我來只是想要告訴你,既然你不愛蘇燦,就離她遠一點兒,別再給她任何哪怕一丁點的希望。
他望着我,許久才開口說,你是真的很維護蘇燦呢。
我以默認來回答了他。
有你這樣的朋友蘇燦真幸運。他停一停,說,可是西曼,我們之間的事,你以後不要再管了。他依舊望着我,眼神專注而熾烈。不知道為什麽,忽然間我被他盯得一點兒立場都沒有了,頭微微低了低,心裏想的卻是如果蔚藍在這裏,一定又得狠狠罵我吃飽了撐的多管閑事了吧。
我呼地起身,一言不發地懊惱着往外走,那言跟在身後叫我,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拉開門又迅速重重地關上,将他的聲音阻隔在門外,往電梯跑去。
02
夜涼如水,從那言家裏出來後,我心煩意亂地沿着馬路漫無目的的走。這一片是市中心較繁華的地段,車來車往,人群擁擠。我随着人潮穿越地下通道,站在出口處愣了愣,然後往左邊走,拐進一條小吃街。看到街邊熱氣騰騰的食物,饑餓的感覺才一點點侵襲過來,從下午開始一直待在醫院守着蘇燦,連晚飯都忘記吃了。
越往小吃街的巷子裏面走,才恍惚地記起這個地方以前來過,與夏至一起。他對這個城市的每一條街道,每一條小巷都無比熟悉,他不喜歡坐在畫室裏面對冰冷木然的石膏像,或者是蔬菜瓜果,甚至傻傻擺着固定姿勢的人像模特埋頭苦畫,他的速寫本上永遠都是流動且鮮活的畫面,一幀幀生動的人間百态。
他曾牽着我的手走過這個城市的諸多小巷子,他尋訪獨特的風景,而我的目光,永遠停留在那些色香味俱全的各式美食上。因此,他常常一臉寵溺地輕敲我的頭,說,我從來沒有見過比你更愛吃的女孩子。而後掏出紙巾溫柔地幫我拭去嘴角的油膩,他手指帶着松節油的氣味,混淆着食物的芳香,一起蹿入我的鼻腔,成為屬于他的抹之不去的獨特氣味。
在一碗湯圓的熱氣朦胧中,那些記憶中璀璨的片段一點一點在心裏複蘇,吸了吸鼻子,将一枚飽滿的豆沙湯圓塞進嘴巴裏,暗笑自己這是怎麽了,真是越來越矯情了。擡頭的瞬間,目光被小吃店玻璃外一閃而過的一抹身影吸引過去,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那個側影緩慢從我眼球中劃過,晃過神來時,他已走出好遠,我抓過包,踉跄地追過去,嘴裏喃喃:夏至,夏至……
我慌亂地在小巷子裏擁擠的人潮中穿梭,撥開一個又一個擋在我前面的人,眼睛睜得老大,前一刻的影像迅速倒帶:深藍色衛衣,黑色仔褲,黑色棒球帽,雙手随意地插在口袋裏,微低着頭走路,懶洋洋的模樣。這是剛剛從我眼前走過的人的裝扮,也是夏至慣常喜好的裝扮,連手插在口袋中的姿勢都那麽像。
可為什麽一眨眼他就不見了呢,我站在巷子裏四處張望,沒有,沒有,還是沒有。我一路瘋跑出巷子,站在一個十字路口踮腳張望,可熙熙攘攘的人潮裏,燈火輝煌的街頭,車來車往,汽車尾燈與霓虹交輝相映,照出無數張行色匆匆的面龐,卻唯獨沒有我要找的那一個。
我頹喪地蹲在地上,雙手掩住面孔,重重喘着氣。
良久,我緩緩起身,邁開步伐朝馬路對面的公交站走去,目光恍惚地望着路面,卻忽略了馬路對面的指示燈已經轉為紅燈,當我意識過來時,只聽到左耳邊傳來尖銳的汽車喇叭聲,身後是一聲高過一聲的吸氣聲與叫喊聲,我條件反射般地偏頭,一大片炫目的白光刺進我的瞳孔,我睜大眼睛張大嘴,可身體卻傻傻地呆立在馬路中,仿佛被釘了釘子般動彈不得。電光火石間,只感覺到一陣強風從我耳鼓邊呼嘯而過,下一秒,手臂被人狠狠一扯,整個身體在空中旋轉一個圈,而後被拉入一個堅實的懷抱裏。
那一刻,本應有的譬如驚吓的情緒卻在瞬間消失殆盡,腦袋嗡地一聲,拽住那個人衣襟的手指越抓越緊,仿佛抓住的是失而複得的寶貝,害怕一睜開眼睛,便消失不見。我将臉深深埋進那個懷抱裏,再深深深深呼吸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熟悉的氣味,獨屬于夏至身上的淡淡松節油的氣味……我緊緊抱住這份氣味,再不肯松手。
“你……還好吧?”頭頂傳來遲疑的詢問,不是那個我熟悉的令我迷戀的聲音,而是全然陌生的嗓音。
我一個激靈,猛地從他懷裏彈開,退後兩步。
他的身影慢慢變得清晰,是他!剛才我一直在追的那個深藍色衛衣黑色棒球帽,借着路燈,這一次我終于看清楚他的正面,仔細看,他與夏至長得并不像,可那雙眼睛在夜色下閃爍出的明亮而桀骜的光芒卻與夏至的眼睛那麽相似,以及他渾身散發出來的氣質與感覺,真的真的讓我恍惚以為他們是同一個人。愣神間,一個訊息緩緩蹿入腦海裏,我想起他是誰了!
剛想開口說話,卻見他睜大眼睛逼近我身邊,神色變得很奇異,他猛地抓住我的手,那麽那麽緊,又試圖伸手來摸我的臉頰,可忽然間他眉頭深蹙,伸到空中的手指轉變了方向,迅速地死死地摁住胸口,臉色急驟變得很蒼白,面容上全是痛苦的神色,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他抓住我手的手一點點松弛,最後,整個人朝我直直地撲倒過來,一絲輕飄飄的話語從他嘴裏逸出,吐在我耳畔,他叫的那兩個字,似乎是……珍妮?
這就是我與江離的第一次見面,在如此混亂恍惚甚至狗血的情景下,他将我從危險的車流中救出,轉瞬卻暈倒在我懷裏。
03
在我慌亂地尖叫的同時,旁邊已有好心的路人用手機撥打了120。在救護車到來的那短暫時間裏,江離以一種昏睡過去的姿勢撲在我身上,而我,尴尬地癱坐在地上,動也不敢動,任憑走過來幫忙的路人将他的頭平枕在我的腿上。
到這一刻,我先前的混沌與恍惚徹底被突如其來的狀況砸清醒,手指按住隐隐發脹的太陽穴,開始想,這究竟是個什麽情況呀!
我一直未曾放棄想要見的人,竟然莫名其妙地忽然出現在眼前,可滿腹的疑問來不及問出口,他竟然直接暈菜了……
這真是一個充滿了狗血與奇遇的夜晚呀。
救護車呼嘯而來,将江離小心翼翼地擡上車後,那護士又一把将發愣中的我也拎上車,嘀咕一聲說,家屬趕緊跟上呀,發什麽愣呢!
剛想反駁說我不是家屬呀,可嘴皮動了動,到底作罷,在救護車一路鳴嗚中再次跨進了醫院的大門。
除了狗血與奇遇,這還是一個“杯具”的夜。
因為護士将江離推進急救室後,對着我面無表情冷冰冰地說,先去辦理住院手續。
我在繳費窗口徘徊了片刻,摸了好幾次自己幹癟的錢包,最後嘆口氣,又折回找那個護士,說,可不可以麻煩你幫我去把剛推進去那病人的手機偷出來,哦不,拿出來。
護士小姐翻了個白眼,然後從置物箱裏拎出來一個紙袋子,遞給我說,他的東西暫時都保管在這裏了。
我如獲至寶般地從紙袋裏揀出了手機,然後迅速翻電話薄,撥了通訊錄上“爸爸”的名字,電話關機。愣了愣,翻到“媽媽”的名字撥過去,可話筒裏始終傳出冰冷且機械的女聲說着“暫時無法接電話轉語言信箱”之類。
我立時傻眼了,心想這什麽父母呀,大晚上的個個都日理萬機呢。
正在這時,手機忽然響起來,屏幕上的來電名字顯示為:小小舅。我想也沒想趕緊接通,未開口,那端已先說話:“到家了嗎?”聲音低沉,聽着有點耳熟,可此刻顧不得那麽多了,我急迫将事情簡單陳述一番,然後挂掉電話,等待對方過來。
當看到推開病房門而入的那言時,我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困頓得眼花呢,可揉眼再看,依舊是他。我覺得這個夜晚奇妙巧合到已近乎不可思議。在電話裏我沒有聽錯,那個耳熟的低沉聲音來自那言,江離手機中命名為小小舅的人。
在這一刻,我忽然也明白過來為什麽在江離的畫展上會遇見那言,并且他可以自由出入美術館的休息室。在與蘇燦重逢之前,我一直以為那言是美術館的工作人員。後來聽蘇燦說起他的工作,才知道不是。
因為那一次的畫展江離身在裏昂并未回國,畫展一切事項都托付給他的小舅舅那言打理。
那言看到我時,腳步頓了頓,亦是充滿了驚訝。
我站起來,只是沖他笑笑,攤攤手,沒有解釋什麽,此刻我實在已是筋疲力盡了。将江離的随身物品遞給他,指了指病床上的江離,說,他暫時沒事了,我先回家了。
至于我心中關于《珍妮》那幅畫的疑惑,下次再找機會問清楚好了,反正我已經存了他的手機號碼。
越過那言身邊時,他忽然一把拽住我的手臂,我回頭詫異地看着他,他也望着我,說,很晚了,你一個女孩子不太安全,我送你。
我剛想拒絕。他卻像哄小孩子那般伸出手揉了揉我的頭發,說,聽話。語調輕柔卻不容反駁的樣子。
我一時怔怔地愣住了,可他望着我的目光裏是一片坦然,仿佛剛才的那個舉動只是自然而然,并沒有什麽不妥,反而顯得是我太敏感。
我低頭看了下腕表,已經11點了,身體的疲憊一波波,望了眼病床上沉睡中的江離。最終點了點頭。
04
蘇燦出院的時候也只有我與亞晨陪在她身邊,亞晨沒有将這件事告訴蘇燦的父母,那言也并不知情。
亞晨去辦理出院手續的空當,我開始幫蘇燦收拾随身物品,她安靜地靠在窗臺上點燃一根煙,窗口洞開着,有涼涼的風吹進來,我将外套披在她身上,蹙着眉瞪她:“你不要命了呀!”
據護士說她住院的這幾天依舊不管不顧地抽煙,護士警告她說你不為自己着想也請有點公德心,這是公共病房!她索性從三人間搬到了獨立病房。
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發,笑了笑,答非所問:“西曼,亞晨是不是喜歡你?”
我一愣,旋即沖她眨眨眼:“我也希望是呀,可惜,”我故意頓了頓,嘆口氣,“落花有情流水無意……”
“什麽呀!這小破孩竟然這麽沒眼光!”蘇燦直了直身子,憤慨般地将煙蒂彈出窗外,“我幫你教訓他!”語氣可愛得如同小孩般。
我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倒在她肩膀上,既好笑又有點感動。她愣了片刻,才恍悟過來,你這死丫頭,竟然逗我!她伸手來撓我癢,一下又一下,我最怕的就是被撓癢,一邊笑一邊東躲西藏,最後兩個人都倒在了病床上。
亞晨辦完手續回來時,看到原本清冷冰涼的病房裏充盈了笑聲與求饒聲,我與蘇燦已将戰場從病床上轉移到病房角落裏,床上疊好的被子弄得亂七八糟,地板上丢了許多細碎的小東西,他愣在門口甚至懷疑是不是走錯了房。
後來在蘇燦的書吧的小廚房裏一起做飯時,他忽然沒頭沒腦地沖我說了句謝謝。我愣了愣,好一會才明白過來,輕聲說,蘇燦在我心中也是姐姐。
書吧二樓的廚房雖然小,但卻幹淨又溫馨,做飯設備一應俱全,亞晨說,我姐可是烹饪高手噢,不管中餐西餐,都難不倒她!不過呢,今天讓本少爺先露一手吧,保準到時候吃到你想吞舌頭!
我翻個白眼連連呸他,吹,你就吹!
蘇燦倚在廚房門口吐着煙圈,但笑不語。
那頓飯很豐盛,五菜一湯,雖然都只是簡簡單單的家常菜式,卻真如亞晨所說,吃得我直想吞舌頭,尤其是那道香菇雞湯,甚至比我媽的手藝還要好上幾分!我一邊盛湯一邊嚷嚷,哎喲喲!羅亞晨你确定不是女扮男裝?或者上輩子你是個廚娘吧?惹得蘇燦哈哈大笑,氣得亞晨作勢搶我的湯勺。
隔着熱氣騰騰的湯氤氲出的霧氣,在這樣溫馨嬉鬧的氣氛裏,我怔怔地想起夏至來,他也是做得一手好菜的男孩子。
有一次他興致高昂地拉着我一起去菜市場大肆掃蕩一番,看着一堆花花綠綠甚是好看的菜,将我推出狹小的廚房,對我豪言壯語,出去等着吧,讓你見識下什麽叫做人間美味!我讪笑他說,別誇海口!然後時不時跑到廚房門口監督進程。原本以為會看到一個烏煙瘴氣的廚房,卻沒想到他正有板有眼地洗菜,切菜,整整齊齊,連慣常男生做菜會弄得亂糟糟的狀況都沒有出現,看得我一時傻了眼,因為就連我一個女孩子長這麽大唯一會做的菜就是……炒雞蛋!所以當夏至将幾道色香味俱全的菜式端上小小的飯桌上時,我的目光已從驚訝直接轉為崇拜。
我從來不知道他還有這樣的才能,他沖我眨眨眼,你不知道的還多着呢。說完眼神黯了黯,語氣低了許多,說,有一年暑假我在一個小飯館打工,那個夏天悶熱得令人窒息,可我每天從上午開始一直到晚餐結束,都得在那個火爐般的小廚房裏進進出出,洗菜切菜洗盤子……他頓了頓,臉上恢複一貫懶洋洋的無所謂般的笑容,拍拍我的頭說,喂喂喂,盛西曼,你什麽表情呀。我也有收獲呀,店裏那個大師傅的手藝可都被我免費偷學光了,哈哈!
我微微低頭,夾起一塊排骨送到他碗裏,以掩飾自己心疼的神色,我寧肯他抱怨,也不想聽他帶着無所謂的自嘲來掩飾曾經有過的我永遠也無法體會的心酸。
後來很多個夜裏,那個唯一一次夏至親手做飯給我吃的場景入我夢來。夢裏是暮春的好光景,陳舊老式的小平房,簇簇擁擁的薔薇花,粉的白的,幽幽的香氣伴着微風送入那間簡陋的小屋,我與夏至并肩擠在狹窄的小廚房裏洗碗,破敗的窗戶洞開,夕陽一絲絲照進來,打在洗碗池中浮起的一堆高高的洗潔精泡沫中,折射出奇異的炫彩光芒。那一刻,我忽然想到一句詩——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可愈是美好的記憶,夢醒時愈是黯然傷神。每一次從夢裏醒來,怔怔地望着漆黑的房間,總有一種時間與空間的錯亂感。可心裏有個聲音在對自己說,他已經離開了你,遍尋不獲。哪怕你是如此的想念。
我放下湯勺,問蘇燦,你這裏有沒有保溫瓶?可以盛湯的那種。亞晨立馬嚷起來,喂你想幹嗎,吃不完兜着走嗎!!
我沒心思跟他鬥嘴,簡潔地說,有個朋友住院了,帶給他。
是誰呀?男的女的?亞晨忽然興致勃勃地湊過來問。我翻了個白眼,還真不知道他原來這麽八婆!
蘇燦倒什麽也沒問,跑到廚房翻了一陣,然後從櫥櫃底層翻出一個未開封的新保溫杯,又用熱水細致地燙過,然後将紫砂煲裏剩餘的雞湯都盛了進去,滿滿一大杯。
我拎着它,朝醫院去。我不知道江離是否還住院,我打過兩次他的電話,可始終是關機狀态。天知道我怎麽會忽然生出提着雞湯去醫院探望他的想法,只是在走神想起夏至的間隙裏,腦海裏不由自主便想到了江離。那晚我近距離地看清了他的臉,也真切地聽到他的聲音,我知道他并不是夏至,可……你們有過這樣的時候嗎,會在另一個陌生人的身上看到自己熟悉的人的影子,那種影子無關長相,無關聲音,只是一種氣質,是那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某種你熟悉的氣味,或者僅僅是一個動作,一個眼神。
江離之于我,便是這樣的感覺。他确确實實不是夏至,可在他身上,卻又真真切切地有那麽多與夏至相似的特質,他的畫,他走路的姿勢,氣質,身上淡淡松節油的氣味……
這一切的一切,不由自主地吸引着我。而那個時候的我,僅僅只是以為在他身上或許可以找到與夏至消失有關的蛛絲馬跡。我知道這樣的想法很荒謬,但我卻始終有一種近乎瘋狂偏執的堅信,那種信念不知從何而來,也找不到一個強大的支撐點,可它确确實實地存在,并且一發不可收拾。
帶着那樣的信念,我一步一步朝江離走近。
05
我運氣還不錯,護士說江離并未出院,只是從普通病房換到了條件很好的獨立病房。完了那個看起來年齡不大的護士小姐又湊近我放低聲音說,不過608房的病人似乎情緒不太好,前兩天鬧着要出院呢,他媽媽不僅禁止他外出,甚至連手機都沒收了。除了家人也沒見同學朋友過來看他。說着望了眼我手裏的保溫杯,你是他的同學?朋友……
我趕緊說了句謝謝溜之大吉,接下來只怕她會問,女朋友?我揉了揉眉心,真是八卦無處不在呀!
我站在308室門前,猶豫着開場白該怎樣說。畢竟我與他只有一面之緣,而且是在那麽混亂的場面裏,路燈昏黃,他未必還記得我。
深吸一口氣,擡手正準備敲門,卻發覺門是虛掩着的,更重要的是,從虛掩着的門縫裏的光亮中,我瞥見一抹穿着病號服的身影正爬上窗臺,有一半的身體已傾倒了窗外……我耳畔回響起護士小姐的話,心裏一顫,猛地一把推開房門,尖叫一聲,不要!
我的尖叫聲未落,“砰”一聲悶響,窗臺上的人已重重地摔倒在地板上,我長長舒一口氣,跑過去緊緊地揪住他的衣服,急促地說:“你怎麽可以這樣自私呢?你知不知道你就這樣走了你爸媽該有多傷心……”
“喂——”痛呼聲中傳出一句低吼,江離試圖掙脫我的手爬起來,卻被我死死地抓住。那一刻我哪裏想那麽多呀,只想着無論如何都得使出全身力氣來扯住他的衣服與手臂,制止他再次……跳窗尋死!
後來江離說起這一幕,總是忍不住笑話我說,盛西曼你到底是不是女生呀,哪個女生身上有你這種蠻力的呀!
這場鬧劇最後以途徑的護士進來将蠻力拉扯中的我們拉開而告終。
江離跳起來擡頭瞪我,抱怨的話還未來得及出口,就直勾勾地盯着我看,眼神怪異而複雜,我被他盯得心裏發毛,不自然地摸了摸臉頰諾諾地說,幹嘛?
他沒有理會我,而是徑直走近一步,做了一個非常欠扁的舉動——他竟然使勁地掐了兩把我的臉頰!左邊一下,右邊再一下,相當之對稱!
在我痛呼聲中,他接着說了一句更加欠扁的話,他說,我沒做夢,是活的!
我……我簡直出離憤怒!可他接下來再次做了一個令我跌破眼鏡的舉動——歡天喜地興奮異常地給了我一個熊抱。我推開他的手在聽到一聲開心地喊聲時忽地頓住。
他說,珍妮。
他說,珍妮,我就知道你一定沒有事。
他說,珍妮,見到你真好。
他說,珍妮,……
江離像個絮絮叨叨的老太太一般在我耳畔一連喊了好多句珍妮,說了好多句在我聽來莫名其妙的話。而我,被這個名字與他身上淡淡松節油的氣味怔住,良久良久。
可當理智與疑惑一點點在我腦海裏複蘇時,就算不忍打破他的欣喜可不得不将他推開,說,你認錯人了,我不是珍妮,我叫盛西曼。
他欣喜的笑容凝固在嘴邊,俊秀的眉毛深蹙,說,怎麽可能,你分明就是珍妮!
我也望着他,我想我知道他此刻心裏所想,就好像我會錯把他當做夏至一般,或許我與他口中的珍妮,也有着某種極其相似的特質。
想起曾看過的一部叫做《兩生花》的電影,分別生活在法國與波蘭的兩個名叫薇羅尼卡的少女,她們有着同樣的面貌與年齡,都熱愛音樂,天生有一幅甜美嗓音。波蘭的薇羅尼卡總覺得自己不是獨自一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她相信一定有一個跟她一摸一樣的女孩的存在。後來波蘭的薇羅尼卡在一次歌唱表演中因心髒病突發暴斃在舞臺上。而同一時刻身在法國的薇羅尼卡忽然覺得特別的黯然神傷,此後她的生活中便時常響起一段極其哀怨的曲子……
世界這麽大,無奇不有,而或許在我們所不知道的世界另一端,真的存在着另一個與自己無限近似的一個人。
我再次輕聲對江離重複了一遍,我真的不是你所認識的那個珍妮。這是我第二次見到你。
他的表情變幻莫測,交織着各種神色,懷疑、不可思議、悲傷、沉痛,直至最後慢慢地恢複了清醒。
對不起,我想我或許真的認錯了人。他抱歉地沖我笑了笑,可是,你們真的很像。
那個叫珍妮的女孩子……是不是那幅油畫《珍妮》中的模特?我猶豫了片刻,終是決定直截了當地問出心中梗了很久的疑問。
你怎麽知道那幅畫?他挑了挑眉。
我在美術館看過你的畫展。我頓了頓,說,我有很多疑問想要請教你,這也是我今天來找你的目的。我知道這或許很唐突,你現在對忽然出現的我一定也很莫名其妙……
他忽然輕笑一聲打斷了我有點亂糟糟神志不清的話,我猛地住嘴,怔怔地望着他的笑,那個懶洋洋的笑容……令我在恍惚間,以為是看到了……夏至。
江離收起笑容,轉身跑到門口探身出去張望了片刻,而後将病房門鎖上,回頭對我說,不管你打哪兒冒出來,有什麽想問的,我們先溜出這煩死人的醫院好嗎?他說着提起被我冷落在一旁地板上的保溫瓶,擰開,一股雞湯的清香立即冒着熱氣竄出來,他深深呼吸一口,好香呀。擡頭問我,給我帶的?
我點了點頭。他又将蓋子擰上,像抱着寶貝似地緊緊摟在懷裏,再次爬上了窗臺。而後回頭沖呆怔中的我喊,愣着幹嘛呢,快點呀!
那一刻,我簡直想挖個地洞鑽進去一了百了。真是狗血極了,他哪裏是想跳窗呀,他是想逃跑!
不知道江離從哪兒弄到了一根長而粗的繩子,一頭固定在3樓窗戶外的水管上,一頭垂到了一樓的花園裏,我站在窗邊往下看,用目光丈量了下高度以及繩子的承受力度,心裏立即打了退堂鼓,沒好氣地說,又沒人攔着你,幹嗎學壁虎漫步!
江離蹲在窗臺上側了側身,說,我家老太太安排在醫院的眼線豈止一個!再說了,光明正大地走出醫院能有這種刺激感麽!說着沖我眨了眨眼。然後将懷裏的保溫瓶塞到我手裏,哦我忘了沒有人在監視你,你走出去吧,醫院旁的花店門口彙合……說完就順着繩子“唰”地溜了下去,身手敏捷得半點病患的樣子都看不出來!
在我愣神的片刻,他已經穩穩當當地站在了一樓花園沖我得意地比手勢,叫我把繩子收回來。我嘆口氣,心想我這是在做什麽呢。無奈地将繩子一點點收回,而後将窗戶關閉,轉身走出病房。
06
在這個城市生活了十多年,可我卻從來不知道在青河的下游有一個那麽美妙的地方。那是近郊的一座廢棄的燈塔。斑駁的水泥柱子,旋轉樓梯,高高聳立在河邊,在午後微醺的秋日陽光下,盡是陳舊破敗的滄桑感。遠遠望去,那種氣息令我着迷。
若不是江離,我想我大概永遠都不會去到那個地方吧。我抱着保溫杯,像個丫頭似地跟在他身後,穿越一片荒蕪雜亂的草地,一直走到盡頭。
他說,我有一年外出寫生的時候發覺了這個地方。這裏很少有人來,偶然有捕魚的人在這裏撒網。
站在燈塔頂層,可以眺望到城區的青河,以及城市建築群迷蒙的輪廓。有風徐徐吹來,涼而寂靜,鼓起江離的病號服,吹亂了我的頭發。
這個地方很美吧?他也不顧欄杆上是否髒兮兮地,整個身子軟綿綿地全倚在上面,目光望向遠處。
嗯。我說。
我沒有去裏昂之前很多個周末都在這裏度過,畫畫,或者就是吹吹風。你知道嗎,有一次我竟然坐在這裏睡着了……江離忽然回頭望着我,仿佛意識到什麽似地頓住話題,片刻才又說,盛西曼?你叫西曼對嗎?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忽然跟你講起這些。嗯,你相信嗎,我仿佛很久以前就見過你一般……
我心裏驀地一緊,急切地問,你認識夏至嗎?
嗯?誰?他蹙眉。
夏至。他也是畫畫的。或許,你認得?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腦海裏搜索關于這個名字的信息。可最終,他還是搖了搖頭。我燃起的一點點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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