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妖界

? 妖界，凝輝殿。

“冰凰已至妖界，去把德音叫來。”妖皇信步走出殿門，花白的鬓角在月光下呈霜色。觀面相，以人界的話來說，應是不惑之年。

随侍受命下去了，他望着上空漸漸襲來的神之氣息，面上無甚表情，心底卻已思慮萬千。妖族這幾百年沒落了，也許神的到來會是一場轉機。

“父皇。”

他正思索，從遠處走來一個男子，紫袍墨發，生得極為端正。他一雙鷹眼犀利有神，薄唇劍眉，與妖皇年輕時候的模樣足有八分相像。

“皇兒。”妖皇習慣性地揉了揉手腕，臉上浮現起淺淺的笑意，帶動眼角的細微皺紋，“是為了小仙德音而來吧。”

“父皇英明，兒臣心中所想從來逃不過父皇的眼睛。兒臣，的确是為她而來。”焚隽行了禮，眉頭微皺看起來有些不安，“冰凰此次前來，難道是專程來帶她走的？”

“她原本就不屬于這裏，為父頂着仙界的壓力将她留到現在已不容易。冰凰若要帶走她，你難道要攔着？”妖皇說着，目光落在焚隽的右手上。

焚隽見他看着自己的手，不禁目光黯淡。他這只手五百年前被廢，是德音每隔三日以心頭血滋補養着的，尚還有好的可能。

那叛逃妖界的德音原是仙界上仙，本體為一株芍藥。她的心頭血是滋補良藥，為他醫治廢手五百年，仙力早已散得七七八八，卻仍然未曾放棄。

人人都知，妖界大皇子雖唯有一只左手能動，卻仍叱咤風雲，統領數萬妖兵，是人人稱道的英雄人物，不輸妖皇當年。人人也都知，大皇子身邊有一個女子，生的花容月貌，端莊娴靜，都道是大皇子的紅顏知己。

“皇兒。”妖皇收斂了笑意，正了臉色，“雖是仙妖有別，但父皇并非老頑固。你若想留她，就該拿出真本事來，天底下，沒有一個女子喜歡被欺騙。”

焚隽的右手微微一動，幾不可見。

“父皇教導兒臣，應有擔當，有謀劃，能善用，能取舍，兒臣謹記在心從不敢忘。但在此事上，兒臣有私心……兒臣……一點把握也沒有。”

妖皇閉眼，負手嘆氣：“你離王者之路還遠着，父皇給你這個時間。當你懈怠之時，想想仙界的皇子修光，你可願成為他那個樣子？”

修光行事從來都有天帝替他收拾殘局，但妖皇對待三子從不如此。焚隽慣來以一己之力解決難事，獨當一面，有何失誤過錯一力承擔，從不推卸責任。妖界雖然因地月泉衰竭的原因呈沒落之勢，但有妖皇和大皇子焚隽在，衆妖也就還看得到希望。

Advertisement

以焚隽的心性，這次來找妖皇确實是已經被逼到了極點。德音的去留，他區區一介皇子在冰凰面前是說不上話的，還得靠妖皇的臉面。但話才起了個頭，顯然妖皇并不打算幫他這個忙。

“是自己歷練不夠，兒臣知錯，謝父皇教誨。”焚隽心裏清楚，妖皇的決定從不更改，既然是這個意思，他多說無益。

他想要的，還是得靠他自己去争取。

言語間，随侍已領着德音回來了。

“見過陛下。”

女子一身檀色長裙，柳眉細腰，姿容得體，簡單的一個行禮問安便可見她的端莊大方。只是她面色略帶憔悴，唇色泛白，又顯得有扶風弱柳之姿。今日她的頭上點綴的是初來妖界那日所佩戴的一支芍藥花簪，可見已知冰凰将至，特意以上仙之形容相迎。

“你可願留下？”

妖皇一問，一向穩妥的焚隽望着德音的眼神便多了三分緊張，反倒是德音落落大方，從容不迫：“承蒙陛下收留，免去仙界追殺之禍，德音豈可不顧恩情擅自離開。況且，大皇子因救德音而傷了手，德音自當留下來為大皇子醫治。”

妖皇點點頭，甚是滿意她的回答，焚隽也松了半口氣，上前道：“今早我差人送去的紅丹可吃了，為何面色如此之差？”

每隔三日取心頭血一滴，若不以妖界上等滋補紅丹補身子，德音早就熬不住了。仙力逐漸散去，紅丹能補的也只不過是她的根本，等到哪一日她再也滴不出心頭血了，也便回歸成為一株芍藥花。

“已經吃下了，想是要等上一會兒才有效力。”德音淡笑，摸摸自己的發髻，又理了理衣裳，顯露出幾分擔憂，“芠瑛要來了，我這個樣子……怕是要惹她擔心了。”

紅丹吃下本該見效奇快，從她的青梧宮到這裏有一盞茶的時間，紅丹又豈會還不生效。焚隽聽得此話，衣袖微微顫動，咬牙皺眉，心知紅丹已經不頂用了。

“往後暫不必取血了，你得好生修養一段時間，左右我沒有右手也是無妨的。”

她搖頭，正欲說話，上空突然降下一陣風雪，打斷了她的話頭。妖皇立在前頭，三人站直身子擡起頭，一旁侍從則立刻匍匐跪倒在地，朝空中逐漸現身的白衣女子跪拜。

許久未曾下雪的妖界頃刻間換上銀裝，就連裹着一層屏障的凝輝大殿也逃不掉。如此大的陣仗，任誰也瞧得出震懾之意。看破名利權勢，來去無蹤的神如此行事，為的究竟是誰，衆人心知肚明。

“妖皇何在？”白衣女子只吐了四個字，威儀透心，聲音清冽無波倒是動聽。

“恭迎上神駕臨。”妖皇抱拳而立，從不曾低下的頭這回也埋得恰到好處，“小妖還有二子尚在戍邊，未能接駕還望上神海涵。”

幾日前冰凰駕臨仙界，天帝率衆仙相迎，雖說是因為做下錯事心中惶恐，但與妖界區區三人迎駕相比着實隆重不少。妖界向來不講究這些虛禮，但相較之下還是解釋一二為好。

“無妨。”芠瑛倒是毫不在意，只微微一點頭，落穩在三人之前，面上瞧不出心思如何，“此次前來，一為你妖界大皇子，二為德音。”

她開門見山，來意明顯，可見是個不願浪費時間，也不喜歡繞彎的主。

為德音而來衆人都知曉，但說為大皇子而來，卻令人不解了。仙妖魔這幾萬年來小摩擦不斷，仙妖之間從未大動幹戈，她也不曾親自與妖界交過手，冰凰緣何與大皇子有來往。

焚隽壓下疑慮，看了一眼德音，見她盯着冰凰眼光灼灼，問好的話似乎就在嘴邊，卻因尴尬的身份沒能說出。

妖皇雖也奇怪，但畢竟要沉穩一些，很快做了個邀請的手勢：“上神請先入殿上座，妖界的凝露香茶想必上神會喜歡。”

“不必了。”芠瑛沖德音淡然笑了笑，先安了她的心，漫天的冰雪也逐漸停了下來。正當妖皇以為他要同德音說上幾句，卻聽得她對着自己問道：“聽聞你的大皇子曾經死過，後來又活過來，可有此事？”

這件事雖然很少提上臺面，但本就不是什麽辛密。妖皇點頭，略有詫異：“一千多年前，隽兒抵禦魔界，無奈中計身死，的确如上神所言。”

焚隽聽罷，随即上前接下話來，拱手言道：“上神所言甚是，但不知上神何故提起，還請上神示下。”

“你倒是積極。”芠瑛眯了眯眼，“那你便說說，你是如何死而複生的。”

倘若真的是引神石的緣故，為了妖界安寧，他大有可能不會說真話。當她在妖界上空感知之時便沒能探出引神石的蹤跡，如今這樣問，也只是試探罷了。倘若他說了謊話，興許反倒叫她有了找尋的方向。

冰凰來這一趟突然提起此事作何？焚隽與妖皇相視一眼，縱有千般不解仍只能具實答道：“上神有所不知，小妖生而兩顆妖丹。被那魔族算計之後，雖丢了性命，但被父皇封養在別處。歷經百餘年的時間，體內另一顆妖丹被喚醒，這才又活過來。”

還有這等奇事？芠瑛自然是不信的，從未聽說過一只妖會有兩顆妖丹。但她活的歲月不長因而見識不算多，并非全懂世間事。妖是否只能有一顆妖丹，她并不能斷言。

芠瑛斂神，透過焚隽的肉身細看，在他腹腔處尋到兩塊珠子似的東西。一顆妖力充沛，發出淺淺紫光，另一顆則暗沉無光，一動不動，一看便知已是死丹。

他應是沒有撒謊的。

見她眼中了然，知她已驗看過，妖皇這才接話道：“妖确實本該只有一顆妖丹，但上神有所不知，隽兒出生之際，他的生母自願舍棄生命将自己的妖丹完全度化給了他，是以他才會有兩顆妖丹。”

焚隽有兩個妖丹不是秘密，但為什麽有兩顆卻唯妖皇與焚隽知曉，從不外露。奈何冰凰有疑，他也只能吐露出來。

“哦？說來聽聽。”

“隽兒的生母地位低微，當年是我執意娶為妖後的。她懷胎之時便擔心日後隽兒沒有母族仰仗，不知從何處得知這個法子，便瞞着我用了，以己之命為隽兒謀劃将來。”妖皇說着頓了頓，一時想起往事，不覺嘆了口氣，“度化妖丹極為兇險，稍有不慎，度化失敗不說，母體也會受致命之傷。好在上蒼全了她的心意，度化非常成功，整個妖界也唯此一例。這也是為什麽隽兒一出生便比我其餘兩子妖力厚重，悟性也極好。”

芠瑛聽罷，臉上卻沒有半分喟嘆唏噓之神情。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她只有名義上的父母，所以這份親情她并不能感同身受。妖皇哀思，焚隽恸懷，襯得她這個無父母之愛之人鐵石心腸似的。

她确實也是鐵石心腸，未能感動分毫。為引神石而來，為德音而來，前者不得，後者總該帶走吧。

德音端端站在一旁，沒有開口說一個字，眼神卻始終是停在她身上的。?